一 外戚:汉帝国身上的癌
外戚是汉帝国身上的癌,从一开始就是。癌细胞扩散了一百多年,最后结出了王莽这颗壮观的恶性肿瘤,西汉就此一命呜呼。
东汉的开国皇帝刘秀自幼生长在民间,吃五谷杂粮长大,免疫力较强,所以东汉前叶就比较阳光。先有光武中兴,后有明章之治,活蹦乱跳了六十几年。
可是,好景不长。
到刘秀的孙子汉章帝死后,年仅十岁的汉和帝即位,潜伏的癌细胞就又发作了。
章帝死时,年仅三十一岁。年轻的窦皇后临朝训政,被尊为窦太后。虽贵为太后,在人前风光无限,可夜深人静独守空闺时,却不免寂寞难捱。想当年,吕后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养了一个面首审食其,哀家这么年轻,就不能找一两个贴心人吗?
有需求就有供给。都乡侯刘畅是个聪明人,决意填补这个市场空白。花重金托人穿针引线后,刘畅就入宫觐见了太后。四目相对,两颗心顿时波涛汹涌。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事就心照不宣了。于是刘畅便成了后宫的常客,太后召见他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更长。
有个人不高兴了。那是太后的兄长窦宪。他可不是担心太后的名节,而是担心那小白脸受宠,分享了窦氏的蛋糕。窦宪当即决定对刘畅下手。
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可怜这刘畅软饭还没吃上,就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吃了刺客凌厉的一剑。太后闻讯,即令窦宪缉拿凶手。窦宪随手一扣,就把凶手的帽子戴在刘畅的弟弟刘刚头上,理由是他们兄弟不和,自相残杀。太后信以为真,命人远赴青州审讯刘刚。
这桩谋杀案其实并不复杂,整个朝廷估计只有窦太后一人不知道凶手是谁。只不过三公都明哲保身,袖手旁观。只有尚书韩棱忍不住说了实话:凶手就在京城,舍近求远,恐怕只会让凶手耻笑。
青州那边审不出个子丑寅卯,这边韩棱还说风凉话,把太后气得七窍生烟,指着韩棱破口大骂,可韩棱就是不改口。
太尉何敞一直对窦氏的骄宠深怀不满,于是主动接下了这桩没人想碰的案子。没过几天,案情水落石出,窦宪被抖了出来。太后勃然大怒,立刻把窦宪软禁在宫中。
窦宪知道这回篓子捅大了。亲手把一个女人的爱情扼杀在襁褓之中,这罪过可不小。何况还是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那罪过就大过天了。尽管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可窦宪摸了摸自己的颈上人头,还是没把握说它不会掉下来。
在脑门上摸着摸着,窦宪忽然间灵光一闪。
横竖是个死,死在沙场上好歹还算个为国捐躯的英雄,可跟小白脸刘畅死在一块算什么?更何况,上了战场还不一定会死,倘若一不留神打了胜仗,那窦氏的蛋糕岂不就做大了?!
窦宪于是主动请缨,愿意戴罪立功征讨匈奴。
和帝永元元年(公元89年)六月,率部出征的窦宪果然在稽洛山大败北匈奴,杀死匈奴一万三千多人,俘获各种牲畜一百多万头。匈奴各部率众来降的,前后共计八十一个部落二十多万人。大获全胜的窦宪得意地登上燕然山,命中护军班固勒石为文,在塞外三千余里的山巅上,留下了汉帝国的赫赫声威和窦宪的不朽功绩。
一时间,窦宪声震朝野。
窦太后下诏,拜窦宪为大将军,封武阳侯,食邑二万户。朝臣们也纷纷阿谀献媚,奏请窦宪位列三公之上。太后准奏。
窦宪一不留神就把蛋糕做大了,可窦宪却不急着吃。他知道,地位这东西是争出来的,可名声这东西却是让出来的。于是,他接受了大将军的职位,却态度坚决地辞掉了封侯和食邑。沽名钓誉这一手,窦宪貌似深得王莽真传。
窦宪还有几个弟弟,那些日子里跟他一样炙手可热。尤其是担任执金吾的窦景,他可不像大哥那么假惺惺。他觉得权力就是拿来用的,人生得意须尽欢。所以那些日子里,洛阳的百姓和商家们最怕听见街市上传来的马蹄声。
那是一支在闹市上横冲直撞、呼啸来去的赤衣马队。每当他们的身影出现在街角,行人们个个面无人色,拔腿就跑,而所有商家立刻关门大吉。跑不及的美女,当天夜里就成了他们的老婆。关不严实的店铺,当时就成了免费的自选商场。胆敢多看他们一眼的人,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不过,他们可不是强盗。他们是执金吾窦景的家丁、仆役和门客。
堂堂的东汉帝京,在凶悍的马蹄声中摇晃和颤栗。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在赤衣马队扬起的黄尘中屏声凝气。还是那个何敞,被尘土呛了一下,就又忍不住在太后面前大声咳嗽起来:“窦笃和窦景的生活太奢侈了,他们的行为太过分了!手上握着守卫京畿的权力,却用来残害百姓,滥杀无辜,寻欢纵欲。将来必定像吕后时代的吕禄和吕产一样被诛杀。”
可窦太后当他喉咙发炎,就以组织名义调动了他的工作,让他到山东的海滨胜地疗养去了。第二年,太后又封窦宪为冠军侯,封弟弟窦笃为郾侯、窦环为夏阳侯。窦宪又推辞掉了,并自愿镇守边塞凉州。
窦宪虽然人在凉州,但茶没凉。东汉帝国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知道,如今的皇帝形同虚设,太后也只是宏观调控,真正的实权人物是窦宪。于是,从中央到基层的官员们便都紧紧围绕在大将军窦宪的周围。各地刺史、太守、县令搜刮来的民脂民膏,也都源源不断地流进窦宪的腰包。
窦宪推掉了区区封侯和食邑,却赢得更多。
这在围棋里叫“势”。以边角“实地”换取中盘“外势”。这棋下得好。实地虽现成可捞,可几目是数得着的;外势虽牺牲眼前利益,换来的却是身后广大的发展空间。如果在中盘继续稳扎稳打,江山一局可定。
窦宪固然是个博弈高手,可皇帝刘肇这边的几颗棋子也不是摆设。现任司徒袁安和司空任隗,暗中搜集了窦氏集团中那些腐败分子贪污行贿的证据,随后一举将其拿下。一时间,朝廷与地方大员被罢免的达四十多人。尚书仆射乐恢也上书太后,力谏罢黜外戚,由皇帝亲政。可太后理都不理,当他是第二个咽喉炎患者,打发他回了老家长陵县去颐养天年。
窦宪精心打造的棋形被搅乱了,气不打一处来,就给管辖长陵县的省市领导下了个指示。中央指示立刻得到贯彻执行。乐恢在家中服毒自尽。朝臣们顿时人心惶惶。
天子幼弱,外戚专权。司徒袁安发现这棋是越来越难下了,每次朝见天子都伤心落泪。
永元四年(公元92年)三月,袁安死了。帝国的最后一根顶梁柱倒下了。孤独的少年天子刘肇站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看见绵延的雨幕终日不绝地覆盖着洛阳的宫殿。
这一年,刘肇十四岁。他幼弱的肩膀扛得住行将倒塌的汉室宗庙吗?
袁安死后仅月余,大将军窦宪就回到了京师洛阳。他当然应该回来了,一个弑君计划已经紧锣密鼓地筹备了整整一个春天,他要回来坐镇指挥。
其实,小皇帝早就是幽居深宫的一只笼中鸟了。这几年,朝臣们慑于窦宪的**威,都不敢走近皇上。孤零零的皇帝身边只剩下几个宦官。按说,要宰掉这只装点门面的金丝雀根本不用挑时辰,之所以等到现在动手,一来是老对手袁安死了,二来是小皇帝也快长大了,所以窦宪决定,在小皇帝羽翼未丰之前把他干掉。
这年春天,窦宪的女婿射声校尉郭举、亲家长乐少府郭璜,还有窦宪的朋党穰侯邓叠、其弟步兵校尉邓磊等人,都比平日忙碌许多。少年天子刘肇不安地躲在宫殿的楹柱后面,窥视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和叵测的眼神,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攫住了他。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可现在他唯一的博弈资本,就只有身边的几个宦官了。
这些面白无须、柔声细语的人,能对付得了强大的窦宪集团吗?
刘肇心里没底,可他只能放手一搏。不久,刘肇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叫郑众的宦官身上。这是一个沉默寡言、城府很深的人。有一天,刘肇屏退左右,只留下郑众,并且在寝殿的内室中与郑众商谈了很久。
一个绝地反击的计划就此出笼。
六月二十三日夜,白天的暑热尚未完全退去,洛阳坊间的百姓大多坐在庭前乘风纳凉。忽然,街上响起了一阵阵杂沓的马蹄声。人们从门缝里偷偷望出去,只见一个神色凝重的宦官一马当先地疾驰而过,后面跟着一队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和步兵。
为首的宦官就是郑众。他的行动目标,正是窦宪集团中的核心成员——郭璜父子和邓叠兄弟。在此之前,皇帝刘肇已经命执金吾和北军分别驻守南宫和北宫,并下令关闭了所有城门。
当天深夜,毫无防备的窦氏集团被一网打尽,郭璜、郭举、邓叠、邓磊悉数被捕,随后被杀死在狱中;窦宪被免去大将军职务,收回印绶,改封为冠军侯,与窦笃、窦景、窦环一起被遣回各自的封国。
刘肇给太后留了面子,没在京城把他们就地正法,而是派遣使臣跟着他们上路。一到封国,使臣们就亮出了皇帝的底牌,窦氏兄弟被迫自杀。
一个曾经**平匈奴、勒石燕然的大将军,就这样死在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