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帝无嗣。王莽就在汉宣帝的二十三个玄孙中,挑了一个最小的刘婴立为皇帝。
当年立九岁的刘衎为帝,王莽觉得事后来看,年纪仍嫌太大。所以,这次被选中的刘婴有够年轻,才二岁,被称为孺子。
也是在这一年冬天,“天降祥瑞、万民称颂”的造神运动达到了**——武功县的一个小官吏挖井的时候,“无意”中挖出了一块白色的石头,上圆下方,有红色的字刻在石头上:告安汉公王莽为皇帝。
王莽立刻授意众人上奏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此时已经很老了,可她并不糊涂。让王莽上公、当宰衡她都没意见,可要是篡位称帝,就突破老人家的底线了。
老太后冷冷地说:“这是欺罔天下,断不可施行!”
太保王舜说:“事已如此,无可奈何。您纵然想要阻止,恐怕也是力不从心。再说了,王莽并非有什么企图,只不过是以‘称摄’来加重权威,镇服天下而已。”
老太后至此终于明白,汉室的气数已尽了。如今朝野上下,只知有王莽,又有谁记得刘氏呢?恨只恨,自己没有及早看穿他篡夺天下的狼子野心!就如王舜所言,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了,包括自己在内。
太保王舜一直注视着太皇太后,直到看见她那骄傲的头颅最终无奈地垂下。王舜当即逼迫老太后下诏,诏书称:“孝平皇帝短命而崩,已使有司征孝宣皇帝玄孙二十三人,差度宜者,以嗣孝平皇帝之后。玄孙年在襁褓,不得至德君子,孰能安之!安汉公莽,辅政三世,与周公异世同符。……丹石之符,朕深思厥意,云‘为皇帝’者,乃摄行皇帝之事也。其令安汉公居摄践祚,如周公故事……”
是年,王莽“居摄”,改年号为居摄元年,称“假皇帝”。服饰、仪礼、出处、祭祀、称谓等,一如天子之制。
这一年,王莽五十岁,正是知天命之年,而王莽也终于看见了属于他的天命。
刘氏宗庙无声地倾圮了。一座崭新巍峨的王氏宗庙,已然呼之欲出。
这刘姓江山果然就完了吗?
不。有人不相信。于是,在刘氏宗庙坍塌的废墟上,便相继有人揭竿而起。
王莽“居摄”第一年(公元6年),不愿坐以待毙的宗室子弟、安众侯刘崇率先举事。可是他势单力孤,仅率随从百余人进攻宛县,旋即兵败身亡。
第二年,同情刘氏的东郡太守翟义联络严乡侯刘信、其弟武平侯刘璜、其子东平王刘匡等人,起兵讨伐王莽。翟义立刘信为天子,自任大司马、柱天大将军,随后发布讨莽檄文:“莽鸩杀孝平皇帝,摄天子位,欲绝汉室。今天子已立,共行天罚!”
翟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义军人数很快发展到十多万人。
一时间,举国震惊。王莽顿时寝食难安。老太后听到叛乱的消息,冷笑着对左右说:“人心不相远啊,我虽是妇人,也知道王莽终有这玩火自焚的一天。”
王莽当即派遣孙建、王邑等人出兵平叛。
长安的精锐部队倾巢而出,京师防卫顿时空虚。于是,长安附近的二十三个县接连发生叛乱。其中,槐里县人赵朋、霍鸿迅速纠集了十几万人,大军直逼长安。
站在未央宫中的王莽,看见叛乱的烽火瞬间映红了未央宫前殿的天空。王莽一边仓促布置防务,一边抱着孺子婴在郊庙中日夜祝祷。群臣赶紧安慰他说:“不遭此变,不彰圣德!”
十二月,翟义在圉县(今河南杞县南)被王邑击溃。次年春,王邑又回师剿灭了赵朋、霍鸿。叛乱遂告平息。军队凯旋之日,王莽大举犒赏,共封侯三百九十五人,随后刨掉了翟义的祖坟,烧毁棺柩,诛灭三族。
王莽“居摄”第三年(公元8年),又有期门郎张充等六人合谋劫持王莽,拥立楚王刘纡。结果事情败露,旋被诛杀。
至此,反莽势力终于偃旗息鼓。王莽觉得,建立王氏宗庙、成就万世帝业的时候到了。于是,持续数年的造神运动便在这一年顺理成章地达到了它辉煌的终点——上天降下了一连串祥瑞和符命,谕示王莽必当皇帝。
七月中旬,有一个临淄县的小亭长一晚上做了好几个梦,每次都梦见上天的使者告诉他:“摄皇帝当为真皇帝!”
然后,巴郡(郡治今四川阆中市)发现了石牛。
紧接着,雍县(今陕西凤翔县南)又发现了石文。
十一月,巴郡石牛和雍县石文都运到了未央宫的前殿。王莽后来向太后的奏报里说,就在他和群臣前往探视的那一刻,忽然间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天色晦暗。等尘埃落定时,石头前忽然又出现了铜制的符命和有图的布帛,上面写着:“天告帝符,献者封侯”。
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的最后一幕,是由一个小混混一手炮制的。
这小混混名叫哀章,是个到长安游学的外乡人。哀章平日里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喜欢假大空。他眼见假皇帝王莽大有弄假成真之势,岂肯放过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于是早早制作了一个铜柜,在里面装了二卷天书。一卷署名“天帝金匮图”,另一卷署名“赤帝刘邦传予皇帝金策书”。
书中备言王莽当为真天子,同时附有十一位辅国大臣的名单。
为什么是十一个呢?这可不是老天爷的意思,而是哀章的意思。他先写了八个名字,都是那些当朝显贵、王莽的心腹。然后,为图个吉利,哀章又胡扯了两个名字,一叫王兴、一叫王盛。最后一个名字当然就不用想了,叫哀章。
冬日的一个黄昏,天地间笼罩着一片肃穆而神圣的金黄。哀章一袭黄衣,手捧铜柜,神色庄严,步履沉着地走到了高庙,郑重其事地献上了铜柜和天书。高庙的官员一看,岂敢怠慢,立刻禀报了王莽。
这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高庙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禅让典礼。假皇帝王莽就这样跪在高庙里,从一个小混混的手里头接过了神圣的天命。
假皇帝站起来的时候,轻轻抖了抖肩膀,一个字就从他的头上落了下来。
那是个“假”字。
迈出高庙的那一刻,王莽戴上了真皇帝的冠冕,随后登上未央宫,诏告天下:“……承蒙皇天上帝隆显大佑,使我完成天命、继承帝统,并且颁下符契、图文、铜匮、策书,和神灵的诏告,将亿万人民托付给我。我极度敬畏,敢不恭谨地接受吗?趁此良辰吉日,我戴帝王冠、登天子位,定天下之号曰‘新’。从此改正朔、易服色、变牺牲、殊徽帜、异器制。以十二月初一作为始建国元年正月初一……”
就在这一天,历时二百一十四年的西汉王朝寿终正寝。
一座崭新的王氏宗庙巍然屹立在天下人的眼前。
这一年,王莽五十三岁。
一场精彩纷呈的篡汉大戏即将圆满结束的时候,王莽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全都齐了。可还差一件小小的器物。
那就是国玺。
国玺不在未央宫,而在老太后的长乐宫里。
自己刻一个还不成吗?可王莽偏不。天下必须是新的,可国玺他必须要旧的。因为,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他要的,就是这颗让天下人供奉了二百一十四年的小东西。
于是,心腹王舜便摊着一双空手站在了老太后的面前。
知道来者不善,愤怒的老太后破口大骂:“尔等蒙汉家力,富贵累世,非但无以报答,还趁人托孤寄国之时篡夺其国,不再念及恩情道义。做人如此,猪狗不如。天下哪有你们兄弟这样的人呢?!王莽既然当了这个‘新朝’皇帝,还改了正朔、易了服色,也应该自己刻一个传之万世的新国玺,何苦向我要这颗亡国不祥的呢?我一个汉家的老寡妇,早晚会死,想与此玺一同埋葬,为何终不可得!”
老太后说到最后声泪俱下,左右之人皆跟着掉泪。连王舜都被感动得差点心软了。他俯首良久,才抬头对太后说:“臣等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王莽一定要得到国玺,太后怎么可能不给呢?”
老太后知道,今天的新朝皇帝王莽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孝顺侄子王莽了。她无奈地取出国玺扔到了地上,说:“我老了,也快死了,可我知道,你们兄弟迟早有一天要被灭族!”
老太后的最后一句话,仿佛一句不祥的咒语,附着在了这颗国玺之上。
短短十五年后,它就应验了。
得到国玺的王莽如获至宝,当即在未央宫的渐台大宴群臣。此刻的王莽当然不会知道,十五年后,自己也将被杀死在这座渐台之上。
数日后,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正月初一,王莽在朝堂上命人颁读策文,封孺子婴为定安公,享食邑一万户,地方百里。新皇帝还允许孺子婴在自己的封国里建立汉朝宗庙。也就是说,曾经的小皇帝还可以待在迷你型的小王国里,祭拜相当于微缩景观的自家宗庙。
策文读完,王莽亲自握着孺子的手,流泪叹息说:“从前周公旦代居天子之位而行其事,最后还是能够将明君之政还给成王。如今,我却被上天威严的命令所逼迫,不能按照本意去做啊!”
王莽一副黯然神伤之状,在朝堂上哀叹良久。群臣无不悚然动容,陪着这个非常人性化的皇帝长吁短叹。
在这场经典的政治秀中,五岁的孺子婴自始至终都呵呵地张着嘴。他清澈的目光中映现着王莽浑浊的老泪。有人把他从龙椅上抱了下来,面对着王莽向北称臣。
孺子婴呵呵笑着。
在这样的时刻,无知显然是一种幸福。
这场举国欢腾的喜剧,还有一段不可不提的尾声。
王莽把上天赐给他的十一位辅国大臣依次任命为“四辅”、“三公”和“四将”。除了他那八个心腹重臣之外,小混混哀章这回可混大了,被任命为“四辅”之一的国将,并封美新公,位在“三公”之上。而哀章凭空杜撰的“王兴”和“王盛”在哪呢?
找到一个守城门的小吏叫王兴,就让他当了“四将”之一的卫将军,封为奉新公。
还有一个卖大饼的小贩叫王盛,就让他当了“四将”之一的前将军,封为崇新公。
当然,王莽让相学大师替他们看过相,觉得还不错。
只不过,去年刚刚为大新帝国的建立立下赫赫战功的王邑,居然位列哀章之下,而孙建也仅仅与守门小吏和卖饼小贩相并列,未免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不过王莽也没办法,因为这是神的旨意。于是,当这场篡汉大戏落下帷幕、“难忘今宵”的歌声响起之时,我们便可看见,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携手并肩地站在台上向观众频频谢幕。
这就叫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