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笛卡尔的疑问(1 / 1)

开启怀疑之门的,恰恰就是教会本身。

宗教改革之后,基督教分裂成新教和天主教两个教派,双方打了很多年的仗,但最终谁都没能打败谁。最后,双方只能放下武器后签订合约。从此以后,你主张你的,我主张我的,咱们打笔仗各说各话吧。

可问题是,这些教派都号称自己是绝对真理,别人都是谬误,上帝一定会把我不认同的异端都灭了。过去只有天主教一家独大的时候,这理论还说得通。现在有两家了,上帝也没说灭了谁,这两家还都自认为是真理,可他们的观点又互相矛盾,那老百姓不就困惑了吗:到底谁是真理啊?

尤其是喜欢读书、喜欢思考的人,这时候自然会冒出几个念头:

我应该相信谁?有没有可能两方都是错的?那判断对错的标准是什么?

怀疑的大门被打开了。

第一个走进来的人,叫作笛卡尔。

笛卡尔小时候在教会学校上学,功课很棒。但是笛卡尔认为学校中所教的,除了数学之外没有任何有用的知识。他怀疑学校的课程,决心自己去独立求知。我们可以说,在笛卡尔怀疑学校课程的这一刻,他也被苏格拉底附体了。

作为一个基本没什么前人成果可以参考、没什么书可以去相信的哲学家,笛卡尔探索世间奥秘的方法只剩下一种:亲自思考世界。按他的话说,就是读“世界这本大书”。

为此,他在欧洲到处游历,过过一段荒唐的生活,还参加过军队。后来,他觉得对世界的探索已经差不多了,就定居在当时言论最自由的荷兰,专心研究哲学。

笛卡尔既然被苏格拉底附体了,那么他研究哲学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用怀疑的眼光把所有的知识重新检查一遍。

这是一个很有气魄的行为——

管你是苏格拉底也好,柏拉图也罢,你们再有名,你们的书我也得先怀疑怀疑!

曾经有一位科学家拜访笛卡尔,说我想看看您的图书馆。结果笛卡尔指给他看一只解剖到一半的小牛。那意思是:我的知识不在先贤的书里,而是在实践检验里。

实际上,笛卡尔比怀疑先哲著作还要更彻底,他要彻底怀疑整个世界:我眼前的这个世界是不是都是假的?我见到的一切会不会都是幻觉、都是梦境?

其实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怀疑。就不说“庄周梦蝶”的典故了。我们在小的时候,大概都有过类似的灵机一动:我是不是生活在动画片里?爸爸妈妈是不是外星人变的?

《楚门的世界》《黑客帝国》《盗梦空间》等好莱坞片子一出,这个问题就更直观了:我们怎么知道周围人不是全都串通好的演员?我怎么知道自己不是生活在一个电脑虚拟的世界里?我怎么知道自己不是生活在梦境里?既然大脑中所有的信息都是来自外界的刺激,那有没有可能“我”其实是一个被邪恶的科学家俘虏的大脑,这个大脑被泡在营养液里,我这辈子的一切所见所闻其实都是这个科学家通过刺激我的大脑模拟出来的?换句话说,我怎么证明“我”不是一个“缸中之脑”?

笛卡尔的怀疑虽然小孩子都想得出,可是在哲学史上,这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很多哲学家都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明明知道我所生活的、所感受的这个世界无比真实,但是,到底怎么能严格地去证明它是真实的呢?你要是非说一切都是幻象,这谁也驳不倒你啊!

咱们一会儿就能看到,历史上的各位聪明人是怎么应对这个难题的。

“怀疑”这事其实不难。咱们遇到任何事,都可以问一句:“凭什么是真的?”“它万一要不是真的呢?”只要是个“杠精”就能做到。

怀疑不难,难的是不仅能怀疑旧的知识,还能建立新的知识。也就是下面这个问题,才是最难的:在我们怀疑了一切,任何事情都不相信的情况下,我们还可以相信什么?

笛卡尔找到了答案:他想,不管我再怎么怀疑,“我怀疑”这件事是确定的,它肯定存在吧?那么,只要有了怀疑的念头,就说明“我”肯定是存在的——“我”要是不存在就不会有这些念头了。

这就是名言“我思故我在”的意思。

这句话虽然很有名,但是经常被误读。有的人以为,这话的意思是“我存在是因为我思考”,更有人引申为“人生意义就是去思考,不思考人就无所谓存在不存在了”。

这些解释都是错的。

“我思”和“我在”不是因果关系,而是演绎推理的关系。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认为,“我正在思考”这件事是真的,那么可以推导出,“现在我存在”这件事是真的。而不是说“我不思考”的时候“我就不存在了”,存在不存在我们不知道。

你可能会问了:这不是小孩子都能懂的道理嘛,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了不起的地方是,笛卡尔使用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工具。

现在我们的哲学事业已经有了原则,即:我们的结论必须能经得起各种怀疑,这样才能保证它真实可信。这也是科学研究的原则。

但是还有一个大问题。

我们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得出可靠的、经得住怀疑的结论呢?

笛卡尔从几何学中找到了灵感。

笛卡尔时代的几何学,也就是我们一般人学的几何,是欧氏几何,源自欧几里得撰写的《几何原本》的前六卷。

欧氏几何是什么东西呢?

它一共有五条公设和五个公理。这些都是欧几里得硬性规定的。他的整个几何世界,所有的定理,都是从这几条公设和公理中演绎推理出来的。

我觉得,咱们普通人只要一学欧氏几何,肯定都匍匐在地上把它当成神了。

您先看看它的五个公理和前四个公设,不用细看,扫一眼就行:

公理一:等于同量的量彼此相等。

公理二:等量加等量,其和相等。

公理三:等量减等量,其差相等。

公理四:彼此能重合的物体是全等的。

公理五:整体大于部分。

公设一:任意一点到另外任意一点可以画直线。

公设二:一条有限线段可以继续延长。

公设三:以任意点为心及任意的距离为半径可以画圆。

公设四:凡直角都彼此相等。

感觉到了吗?这些公理和公设都超级简单,全都是小学课堂上一句话就可以带过的知识。大部分在我们看来就跟废话一样,都想不出写出这些来能有什么用。

然而,就是这么区区几句话,竟然能一路推理,写出厚厚的前六卷《几何原本》来,内容能够涵盖世间所有的平面几何知识。几何世界千变万化,大自然中的几何图形更是无穷无尽,但都逃不过上面这简单的几句话。

这能不让人膜拜吗?

但这还不是最厉害的。

咱们来看看第五公设。

内容是:若两条直线都与第三条直线相交,并且在同一边的内角之和小于两个直角,则这两条直线在这一边必定相交。

你一看不对劲了吧。这个公设超级复杂,跟前面的公理和公设的简洁形式毫不搭配。更可疑的是,在《几何原本》里,第五公设仅仅在第二十九个命题里用过一次,就好像是一个根本没必要的累赘一样。

其他数学家也是这么想的。

历史上曾经有很多数学家,都希望能够用前四个公设推出第五公设来,以便让欧氏几何变得更加简洁。结果呢,直到两千多年后,经过无数顶尖数学家一辈接一辈艰苦的奋斗,最后才证明,第五公设是不可以用前四个公设证明出来的。

人家欧几里得写的绝不是废话!

在科学极为简陋的古希腊时代,欧几里得的聪明才智能干掉身后两千多年里的数学家。这种人是不是值得膜拜[3]?

更厉害的还不只如此。

我们想,几何知识是发明出来的吗?是谁创造出来的吗?我们能说欧几里得“发明”了几何吗?假如没有欧几里得,换一个人去研究几何,那他能“发明”出一个不一样的几何吗?在古人看来,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说欧几里得“发现”了几何。也就是说,在当时的人看来,几何知识是一种不依赖人类存在的真理,不管有没有人类,它都存在,它都不变。

我们再想,在客观世界里,我们能找到一个严格的圆形、三角形吗?找不到。哪怕是用尺子画出来、哪怕是用打印机打出来,都还是会存在一些误差,不可能是绝对标准的图形。

也就是说,自然界里连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几何图形都没有。但是几何规律却又无处不在。

这意味着,欧氏几何囊括了复杂的自然现象,本身又是超越自然现象的。因此,笛卡尔时代的知识分子,大都觉得欧氏几何有一种神秘性、超然性。他们相信,这世上有一些理性就像几何学那样,是超越客观世界、高于客观世界的。就算人类灭亡,宇宙毁灭了,几何知识也是不变的。

这不就是绝对真理吗?

欧氏几何启发了那个时代的哲学家。如果欧几里得的确发现了绝对真理,那么咱们能不能模仿欧几里得的方法,像欧氏几何那样,找到一套能解释一切问题的绝对真理?

所以我们不难理解,那时的一批哲学家都同时还是数学家。笛卡尔就是其中的一个。

1619年11月10日晚,笛卡尔连续做了三场梦,从梦中他得到了两个启示。

第一个启示是发明了解析几何。

因为欧氏几何的伟大,在笛卡尔的时代,数学家们都重视几何而轻视代数。笛卡尔发明的解析几何,相当于把几何问题化为代数计算,既提高了人们认识几何的水平,也提高了代数的地位,说明代数和几何一样具有完美的逻辑性。特别是他的笛卡尔坐标系,直到今天我们还在使用。

第二个启示是,笛卡尔意识到可以把欧氏几何的思路应用到哲学研究上。

笛卡尔想象中的哲学体系应该像欧氏几何一样,先要有一些不言自明的公设,然后用演绎推理的方式推导出整个哲学世界。事实上,由于欧几里得的成就实在是太令人着迷了,公设加演绎推理的研究思想影响了当时整个欧洲的思想界。近代西方法学家们喜欢讲的“天赋人权”、《独立宣言》中讲的“我们认为以下真理不言而喻”[4],这些都是典型的公设,不需要解释。然后其他的结论再从这些公设中推导出来。

笛卡尔的想法非常棒,他自己也照这模式构建了一个哲学体系,但是他做得并不好,我们简单了解一下,看不懂也没有关系,反正待会儿我们要批判它。

笛卡尔是这么想的:

他首先有了“我思故我在”这个前提。

然后他想,我肯定是存在的,但是我在怀疑,这就意味着我不是完满的。因为完满的东西是不会怀疑的。

但是我心中有一个完满的概念,对吧?要不我就不会意识到我是不完满的了。

既然我自己是不完满的,那这个完满的概念肯定不能来自我自己,必然来自一个完满的事物。什么事物是完满的呢?那只能是上帝。

好,现在推出这世界上有上帝了。

笛卡尔又想,因为上帝是完满的,所以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既然上帝是全善的,那么上帝一定不会欺骗我,不会让我生活的世界都是幻觉。所以我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证明完毕。

笛卡尔的这个证明看上去很不严谨,中间有几个步骤让人觉得怪怪的。而且他这个证明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只是不让我们再陷入怀疑一切的荒谬境地中,它还不具备什么建设性。

但不用着急,他后面还会有很多聪明人继续完成这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