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治世能臣”的理想在曹操心中逐渐幻灭的时候,黄巾起义突然爆发,一个四百年未有的大乱世拉开了序幕。
上帝关上了一扇门,然后为曹操打开了一扇窗。
不知道这时候的曹操有没有想起许劭“乱世奸雄”的话。总之,污浊的现实早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了,所以变乱一起,他立刻响应朝廷征召,以骑都尉的军职冲上了战场。
接下来的一幕在上一章我们已提过了,曹操得知皇甫嵩被黄巾军围困在长社,连夜赶去救援,结果到了地方人家仗都打完了。
不过,那次他只是小小地失落了一晚上。随后,他与皇甫嵩、朱儁合兵一处,大破黄巾军,斩首数万级,算是锋芒初露,立下了不小的战功。
不久,他就因功被朝廷任命为济南相。
济南相,就是济南国的国相,名头听上去比较唬人,其实跟郡太守是同一级别。汉代实行郡国并行制,郡直属中央,国是分封给诸侯王的领地。从汉景帝之后,朝廷逐步削弱诸侯的势力,所以那些刘姓亲王后来基本都成了吃闲饭的,吃穿不用愁,可权力是没有的,真正的实权人物是朝廷任命的国相。
济南国的辖境,相当于今天山东济南及周边十几个市县。曹操在议郎的位子上憋屈了好几年,这回终于掌握实权了,地盘又不算小,不干出点动静还真对不住自己。
他干的头一件事是澄清吏治,把下面的一帮贪官污吏全给收拾了——大老虎也打,小苍蝇也拍,风格十分强悍,手段异常生猛。
过去这些老虎苍蝇搞腐败的时候,前几任国相都不敢管,所以他们就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可曹操一来,就拿出法家那套雷厉风行的霹雳手段,不但一一严查,还把过去的老账全给翻了出来,然后不管你上面有没有天线、背后有没有靠山,只要贪赃枉法的证据确凿,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就地免职!
济南国的老虎苍蝇们哪见过这种猛人,一个个都吓蒙了。就地免职只是开胃菜,天知道后面的主菜是不是“五色棒炒人肉”?
不行,赶紧逃跑。凡是屁股不干净的人都坐不住了,来不及收拾金银细软就纷纷逃窜。用《三国志》引《魏书》的话说,就是“奸宄遁逃,窜入他郡”,宁可流窜异地他乡去饭馆洗盘子,也好过被你曹孟德的五色棒打死。结果没过多长时间,整个济南国便“政教大行,一郡清平”。
事实证明,曹操的确是很有本事的人,给他点阳光,他就会灿烂;给他个舞台,他立马发光。怕就怕总是阴天,日头不出来;怕就怕有人拆台,让你在废墟里独舞。
收拾完贪官污吏,曹操紧接着干的第二件事就更猛了:拆庙。
整治坏人倒也罢了,连鬼神你都敢招惹?你就不怕被神明降罪,遭厉鬼索命?
曹操不怕,他一口气拆掉了济南国境内六百多座民间祠庙。可是,曹操为什么要跟鬼神过不去呢?
其实他不是跟鬼神过不去,而是跟那些打着鬼神的幌子大搞迷信活动、实则搜刮民脂民膏的权贵和豪强过不去。
这里头的逻辑很简单:一般的平头百姓是没有那个财力盖庙的,要盖一座庙,得有地皮,有资金,还得有官府的关系拿到批文,这种事只有地方豪强才玩得转。那豪强们盖庙是图什么呢?当然不是为了净化灵魂或追求信仰,而是为了开门做生意。
把泥塑木雕的偶像往供桌上一摆,再把香炉、签筒、功德箱等备齐,四面八方的老百姓就会过来求神问卜、三拜九叩,然后香火钱就会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入豪强们的腰包。这就是一本万利的大买卖,谁不干谁傻。当然,老百姓拿钱拜鬼神,豪强们也得拿钱去拜高官,跟高官们利益均沾、有福同享,这门生意才能长长久久做下去。
正因为相当暴利,这个行当才会在济南国及附近郡县遍地开花。惨的还是老百姓,他们被那些权贵和豪强敲骨吸髓而不自知,只能一辈子在贫穷与愚昧的圈子里打转。
可是,曹操来了。
对那些利用神庙大发其财的人来讲,他就像一尊最大的“瘟神”:“遂除奸邪鬼神之事,世之**祀由此遂绝。”(《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书》)
贪官污吏全收拾了,牛鬼蛇神也绝迹了,一时间,济南的上空无比蔚蓝。
如此局面,老百姓当然是最大的受益者。可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从地方豪强、郡国官吏一直到朝廷权贵,这一整个利益链条,就成了受害者。这些一直坐享既得利益的肉食者岂能善罢甘休?
所以,结果没有什么悬念:曹操走了。
来得轰轰烈烈,去得悄无声息。准确地说,曹操是托病主动辞官了。因为他触动的这根利益链条的最顶端,就是朝中那些权势熏天的宦官。绕来绕去,他一路死磕却永远无法战胜的对手,还是宦官。
眼看当初那个毫无杀伤力的曹议郎居然动了他们的奶酪,宦官们当然不能再无视他了,立刻让人给他捎了口信。具体是什么口信,史书没有记载,但可想而知,一定是很露骨的威胁,并很可能是拿曹操在京师的家人进行要挟。否则的话,以曹操的性子,没那么容易主动辞官。
做此推测的根据,是曹操在十几年后写的一篇自述,名字有点拗口,叫《让县自明本志令》。他在里面写了这么一句话:“故在济南……违忤诸常迕,以为豪强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恐致家祸”四个字,把曹操辞官的主要原因,以及他的悲愤、无奈和恐惧一语道尽了,说明宦官的确给了他不小的威胁。
灵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曹操再次回到了家乡。
这一年,他刚过而立之年。历数十余年来的仕途生涯,他已然经历了二起二落。
第一个起落,是先后担任洛阳北部尉和顿丘令,然后被罢官。
第二个起落,是先后担任议郎、骑都尉和济南相,然后被迫辞官。
文职做过,武官做过,朝廷的闲差当过,地方的一把手也当过,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当年许劭的那句话言犹在耳,可“治世能臣”那条路几乎已经断绝,剩下的,就只有“乱世奸雄”这条道了。
曹操也看得出乱世已经来临了,莫非做奸雄注定是自己的宿命?
可奸雄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奸,曹操不缺,打小就一肚子诡计,进了官场更是满脑子权谋;雄,他也不缺,有才干有魄力有野心,能文能武能写诗能杀人。可问题是这些都只是禀赋,不是事业。要做奸雄,得有人马,有刀枪,有地盘,有旗号,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最终才能征战杀伐逐鹿天下,闯出一番事业。
而眼下,这些东西曹操通通没有。
简言之,他还远远不具备做奸雄的资格。
所以,曹操也不想那么多了,他决定隐居。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秋夏读书,冬春射猎”“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让县自明本志令》)。
读读书,打打猎,住在简陋的房子里,不与任何人往来,一副打算享受岁月静好的样子。而且曹操还说了,这次归隐,他打算隐二十年,等到天下清明了,再出来做官不迟。
可是,他真的能隐二十年吗?
暂且不说曹操这话本来就有些言不由衷,就算他真的这么想,马上就要到来的这个乱世也注定要把他从隐居生活里拉出来,然后大声告诉他:
别矫情了,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短短两年后,即中平三年(公元186年),朝廷再度征召他为都尉。这是曹操仕途生涯的第三起。又过了两年,朝廷设置西园军,他就成了八校尉之一的典军校尉,位在蹇硕和袁绍之下。
不久,灵帝驾崩,刘辩即位,然后何进干掉了蹇硕,袁绍提议召四方猛将入京,胁迫太后,尽诛宦官。
当时,听到袁大公子的这个馊主意后,曹操不禁笑出了声,对左右说:“用阉人做内官,不论古今都少不了。问题在于,天子宠幸并把权力交给宦官,才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既然要治宦官的罪,就要诛杀元凶首恶,派一个狱吏足够了,何必召集四方将领?想把宦官一网打尽,这么大的事情必然走漏风声,我料定他们必败。”
后来,局势的发展果然不出曹操所料:何进与宦官同归于尽,董卓入京把持朝政,袁绍逃亡,京师一片大乱。
当整个洛阳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曹操非常冷静,既没有选边站队,也没有介入任何斗争,而是一直躲在暗处冷眼旁观。
直到董卓废掉刘辩,另立刘协,曹操就再也躲不过去了。董卓知道他有能耐,就抛出橄榄枝,举荐他为骁骑校尉,邀他共谋大事。可曹操很清楚,董卓这厮丧心病狂,已然成为天下人的公敌,很快就会完蛋,所以别说一个区区校尉了,就算给他个太尉他都不会干。
既然不上董卓的贼船,那洛阳就别想待下去了,曹操别无选择,只能步袁绍之后尘,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九月,曹操改名换姓悄悄逃离了洛阳。
这是他早期仕途生涯的第三落。也就是说,他又一次被打回了原形。
而这一次,“治世能臣”的道路终于在他身后彻底断绝,如同夜幕降临时徐徐关上的洛阳城门。
连治世都已**然无存,还奢谈什么能臣?
当曹操策马奔驰在逃亡路上的时候,回首往昔,心中一定充满了感慨和悲凉。
从今往后,做不做得成奸雄另说,至少这个大汉天下已经确凿无疑地变成一个乱世了。曹操并不惧怕乱世,甚至可以说,从他的秉性、才干和野心来看,乱世反而更适合他。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前路茫茫,但曹操已经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自己人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