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六年二月十八日,司马炎的一道诏书送到前线,对灭吴之战的后半场进行了部署:“王濬、唐彬既已攻克巴丘,应跟胡奋、王戎一同夹击夏口、武昌,再顺江东下,直指建业。杜预应镇抚零陵郡、桂阳郡(治今湖南郴州市),招降衡阳郡(治今湖南湘潭市西南)。大兵压境之下,荆州南部必可传檄而定,所以杜预等部,应分兵增援王濬、唐彬。太尉贾充,即行进驻项县。”
遵照司马炎的部署,王戎旋即派出部将罗尚、刘乔,率部与王濬合攻武昌。吴江夏太守刘朗、督武昌诸军虞昺(虞翻之子),几乎没做什么抵抗就开门投降了。
随后,杜预召集众将举行军事会议,有人认为:“百年之久的贼寇,难以短时间内瓦解。而今,春水融化,江河泛滥,对各部的驻扎和行军都会造成困难。最好等到冬季来临,再大举前进。”
杜预马上否决了这一消极建议,说:“昔日乐毅在济西(今山东西部)一战获胜,遂**,一举吞并了强大的齐国,如今我军兵威大振,势如破竹,数节之后,余下的自可迎刃而解,用不着再使什么劲了。”
说完,杜预便对各军指示了行动方略,共同目标就是直取建业。
直到此刻,一心幻想着“青盖入洛阳”的孙皓才慌了神,赶紧派丞相张悌,率丹阳太守沈莹、护军孙震、副军师诸葛靓,共领三万兵马,渡江西上,去抵御距建业最近的王浑所部。
舰队行至牛渚(今安徽马鞍山市西南采石矶),沈莹向张悌提出了一个建议,说:“晋国在巴蜀训练水军,时日已久,而我们驻扎在长江上游的各军,向来没有戒备,且名将皆死,年轻将领在任,恐怕都难以抵挡。所以,晋国水军必会到达此地,我们应在此布防,养精蓄锐,等他们过来,再决一死战。若幸而战胜,西岸的王浑自会退却;但要是渡江上岸,与晋军对决,一旦落败,那大事就完了!”
张悌闻言,凄然道:“吴国终将灭亡,此事无论贤愚,早已心知肚明,并非到了今天才得以证实。我担心的是,等晋军到了此地,我们军心震恐,就很难再凝聚了。如今,渡江上岸,犹可与敌决战。若是失败,大家一同殉国,死无遗恨;要是胜了,敌兵溃败,我军便可乘胜西进,在长江中游阻击晋国水军,不愁不破来敌。假如按照你的计划,恐怕士众一朝散尽,坐待敌人到来,君臣只能一同投降。到时候,就连一个为社稷死难的人都没有,岂不是国家的耻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东吴烂到今天这个地步,早已是积重难返、沉疴难起,纵然周瑜在世、陆逊复生,恐怕也无从挽救,更不要说他区区一个张悌了。
对此,张悌很有自知之明,也已经做好了为国死难、慷慨捐躯的思想准备。
三月,张悌率部登岸,进兵杨荷(今安徽和县北),将占领此地的王浑部将张乔团团围困。
张乔是王浑的前锋,麾下只有七千部众,自忖打不过张悌的三万大军,于是一边紧闭城门,一边递出了请降书。诸葛靓一看,就知道这是敌人的缓兵之计,便建议张悌立刻杀进城去,干掉张乔这支部队。
遗憾的是,身为丞相和主帅的张悌,却在这紧要关头表现出了不可救药的软弱和迂腐。他说:“强敌在前,不宜跟这支小部队纠缠,况且,杀降不祥。”
杀降不祥,前提是对方真心归降,问题是现在张乔一边说要投降,一边却紧闭城门,这是投的哪门子降?
诸葛靓大为焦急,力争道:“他们是因为救兵未至,兵力太少,自知不敌,才以诈降作为缓兵之计,绝非真心降服。如果我们放过他们,继续前进,必定成为后患。”
张悌不听,还安抚了张乔,仍让他留驻杨荷,然后率部继续西进。
没走过远,吴军便与晋扬州刺史周浚所部正面遭遇。两军列阵之后,沈莹率本部精锐和五千敢死队,率先对晋军发起冲锋。可他们一连猛攻了三次,却始终无法撼动晋军的阵脚。沈莹只好撤退,但部众在后撤时却秩序混乱,队列不整。晋将薛胜、蒋班抓住战机,立刻发起进攻。吴军不敌,节节败退,张悌、沈莹等将帅拼命阻止,却毫无作用。
就在这时,不出诸葛靓所料,诈降的张乔又从东面杀了过来。
腹背受敌下,东吴的三万大军终于全线溃败。
诸葛靓一边带着数百亲兵突围而出,一边派人去找张悌。让诸葛靓没想到的是,张悌找到了,可他却拒绝逃亡。诸葛靓只好又杀了回来,亲自去接他,苦劝道:“社稷存亡,自有定数,不是你一个人所能挽救的,何苦在此等死呢?!”
张悌怆然涕下,说:“仲思(诸葛靓字),今日便是我的死期了!想当初,我年少之时,就受到你家丞相(诸葛恪)的赏识提拔,常担心自己不能死得其所,有负先贤的知遇之恩。如今,我以身殉国,正是死得其所,还要往哪儿逃呢?你别再拉我了。”
诸葛靓当然不能扔下他,遂强行要拉他上马,可张悌就是死活不肯移动半步。诸葛靓万般无奈,只好流泪而去。
等坐骑走出百余步后,诸葛靓回头望去,张悌已被敌兵砍倒在了血泊之中。
当天,除了诸葛靓及少数部众逃出生天,沈莹、孙震等一共七千八百名将士,都被晋军砍下了首级;余众或是逃散,或是被俘,三万大军基本上全军覆没。
消息传到建业,朝野震恐。
张悌率领的这三万兵马,是吴国最后的精锐,如今一朝覆灭,足见东吴之亡就在旬日之间了。
接下来,晋国这几路大将,谁能抢先攻入建业,谁就能独得灭吴的首功。
值此微妙的时刻,有人高风亮节,不愿居功,却也有人处心积虑,想要抢功。
大战之初,司马炎曾有诏命,指示王濬一旦进入建平郡,就要受杜预节制;进抵建业附近,就要受王浑节制。可对于天子的这道诏命,杜预却不是很赞同,他对诸将说:“王濬若攻克建平,则顺流东下,**,且威名已经建立,不应再让他受制于我;若是连建平都攻克不了,那又如何受我节制?”
当王濬挺进到西陵后,杜预给他写了封信,说:“足下既已摧毁东吴的西部屏障,便应该直取建业,讨伐盘踞多年的贼寇,拯救东吴民众于水火,然后凯旋还朝,此乃旷世大功!”
王濬见信,深知杜预高风亮节,乐见他建立大功,同时也在暗示他不一定受王浑节制,大可自取建业。王濬心中大喜,立刻把杜预的信转呈给了皇帝司马炎。
攻克武昌后,王濬更是信心百倍,遂率领舰队日夜兼程奔赴建业。
此时,贪图大功之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周浚歼灭张悌兵团后,其麾下别驾何恽便撺掇他说:“张悌统率东吴最后的精锐,在此被我们歼灭,吴国朝野莫不震恐。如今,王濬已攻克武昌,所向皆克,东吴已呈土崩瓦解之势。我部应迅速渡江,直指建业,大兵压境,夺其胆气,定可不战而生擒孙皓!”
周浚深以为然,便命他去向主帅王浑请示。
何恽道:“王浑碰见大事就糊涂,且生性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必定不会听从。”
这么大的事,周浚终究不敢自作主张,还是坚持让何恽去请示。
结果不出何恽所料,王浑的答复是:“我接到的诏令,是驻防长江北岸,在此抵御吴军,不可轻率冒进。周浚虽然勇武,但岂能以一人之力独平江东?若是违背诏令,胜了也不见得有功,万一败了则是重罪。况且,皇上已命王濬受我节制,你们现在只要把舰船备好,等王濬到达,再一同出发。”
何恽仍不死心,继续劝道:“王濬万里远征,所过皆克,身居如此大功却来接受节制,从没听说有这种事。且明公位居上将,见到机会,自应前进,岂能每件事都听诏令?如今乘胜渡江,十拿九稳,何必多所疑虑而滞留不进?我部上上下下都对此深感憾恨啊!”
然而,不管何恽怎么说,王浑就是不为所动。
事实上,王浑并不是不想抢这份大功,而是自以为有皇帝的诏令在,王濬反正要受他节制,不论如何,最后功劳都是他的。所以,他一点都不着急。
可是,王浑的如意算盘打错了,王濬绝非任他摆布之人。他这样稳坐钓鱼台,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把攻灭东吴的不世之功,拱手送给了王濬。
此时,王濬的楼船舰队已从武昌顺流东下,直奔建业而来。对于这支舰队的庞大规模和盛大军容,史书给出了这样的描绘:“兵甲满江,旌旗烛天,威势甚盛,吴人大惧。”(《资治通鉴·晋纪三》)
孙皓急命游击将军张象率一万水军前往抵御。这个张象倒也干脆,在江上迎面看见晋军的大旗,二话不说就降了。
眼看晋国水军如入无人之境,东吴朝廷顿时乱成了一团。
大难临头之际,人们总是习惯于抓一个人出来泄愤,仿佛只要拿一个坏蛋祭天,老天爷就会帮世人消灾免难。眼下,孙皓跟前有一个宠臣,名叫岑昏,以阴险谄媚博得孙皓宠幸,位列九卿,平日里喜欢大兴土木,百姓深受其苦。如此祸国殃民之人,这种时候最适合拿来祭天了。
于是,孙皓身边的数百名近臣和亲信,便一同向他叩首请愿,说:“敌人日渐逼近,我们的将士却不愿拿起武器,陛下该怎么办?”
孙皓说:“这一切,究竟何故?”
众人异口同声道:“都是因为岑昏!”
孙皓喃喃道:“既如此,当以这个奴才谢天下百姓。”
众人大喊一声:“遵命!”遂一拥而上,把这个倒霉蛋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就拉走了。等孙皓回过神来,想派人去阻止,岑昏早就被愤怒的人群剁成肉酱了。
眼看社稷就要亡了,而朝中几乎已无将领可用,孙皓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恰在此时,一个叫陶濬的将领,之前是率部要去广州平叛的,可还没走到武昌就听说晋国水军已大举东来,当即折返回朝。
此时此刻,孙皓见了他,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连忙问他有没有办法对付晋国水军。
陶濬根本无心御敌,却随口忽悠道:“巴蜀修造的战船,都很小,只要给臣二万人,乘上我军的大船,足以破敌。”
孙皓又惊又喜,立刻授予陶濬节钺,把最后的二万人交给了他。
然而,让孙皓绝望的是,当天夜里,这最后一支二万人的部队就全体逃亡、作鸟兽散了,连大忽悠陶濬也没了踪影。
稍后,司徒何植(孙皓舅父)、建威将军孙晏,也忙不迭地投降了王浑。
众叛亲离之下,孙皓彻底绝望,只能投降。
可是,此时晋军的王浑、司马伷和王濬,正从三路快速向建业逼近,狼多肉少,该向谁投降呢?光禄勋薛莹、中书令胡冲建议,派出三路使者,同时向三人奉上降表,这样最稳妥。
孙皓随即照办,然后写了封手书,告谕群臣,先是进行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批评,然后说:“如今,大晋王朝平定四海,正是英雄豪杰施展抱负之际,诸位不要因为改了朝廷、换了正朔就丧失大志。”
咸宁六年三月十五日,王濬的舰队经过三山(今江苏南京西南),王浑立刻派人传话,让他到大营议事,目的就是要节制他,防止他先入建业,抢走大功。
没想到,王濬根本不作片刻停留,而是继续扬帆,直指建业。他给王浑的答复只有六个字:“风利,不得泊也。”(《资治通鉴·晋纪三》)
风太大,我的船停不下来啊!
估计王浑听见这句话,一定会气得两眼发黑。
当天,王濬率领着他的八万水军,以及绵延百里的楼船舰队,浩浩****、锣鼓喧天地开入了建业西面的军事要塞——石头城。
此城是建业的门户,它的沦陷,就意味着建业的沦陷。
最后,跟蜀汉灭亡时的套路一样,吴主孙皓“面缚舆榇”,亲自来到王濬的营门前投降;而王濬则“解缚焚榇,延请相见”,然后接收了吴国的地图和户籍档案,共计四个州(扬州、荆州、交州、广州)、四十三郡、百姓五十二万三千户、士兵二十三万人。
至此,立国五十九年(自公元222年孙权称吴王算起),共历四帝,在三国之中存在时间最长的东吴帝国,正式宣告覆灭。
自从东汉末年黄巾军起义、董卓乱政以来,分崩离析了将近一百年的天下,终于在这一天,复归一统。
波澜壮阔、金戈铁马的三国时代,英雄辈出、异彩纷呈的三国时代,黑暗纷乱、生灵涂炭、充满了铁血与权谋的三国时代,也在同一天落下了帷幕。
东吴灭亡的消息传到洛阳,满朝文武皆向司马炎道贺。在庆祝宴会上,司马炎拿着酒杯,激动地落下眼泪,然后轻叹一声,道:“此羊太傅(羊祜)之功也。”
同年四月,孙皓被封为归命侯。五月初一,孙皓及其宗族被司马伷送到了洛阳。按照既定的投降仪式,孙皓和太子孙瑾以泥涂面、自捆双手,立在东阳门下。司马炎也按既定礼数,派使者解开他们的绳索,然后赏赐衣服、车马、良田三十顷,此后每年都会赏赐钱谷、绢帛等物。
孙瑾被拜为中郎(禁军中级武官),其他亲王皆任郎中(禁军初级武官)。此外,原东吴的文武官员,皆随才录用。司马炎还下诏宣布,孙姓皇族随同渡江的,免除田赋捐税十年;原东吴治下百姓,全部免除田赋捐税二十年。
作为一个荒**残暴的亡国之君,孙皓却没有遭到天谴,而是在洛阳过了四年逍遥日子,最后死于太康五年(公元284年),年四十三。
灭吴后,王浑和王濬为争夺首功互相攻讦,几乎闹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幸亏司马炎一碗水端平,他们才不至于落得邓艾、钟会那样的下场。
同年五月,司马炎论功行赏,擢升王濬为辅国大将军,封襄阳县侯;增王浑食邑八千户,以京陵侯晋爵为公;封杜预为当阳县侯;封王戎为安丰县侯;封司马伷二子为亭侯;封张华为广武县侯;其余诸将及公卿以下,也各有封赏。
当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当将近一百年的乱世烽烟渐渐消散,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终于迎来了暌违已久的太平。天下一统后,西晋帝国人口增长,经济发展,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史称“太康之治”。
然而,太平盛世是短暂的,是两个乱世之间的过渡。
此后,司马炎开始骄奢**逸,荒废朝政,仅仅过了十余年,西晋帝国就爆发了中国历史上最严重的皇族内乱之一——八王之乱,而西晋也在这场骨肉相残的内乱中分崩离析。
紧接着,便是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又一个将近三百年的大乱世訇然降临……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三国演义》的这句开篇语,似乎也可以做它的结束语。
苍天不语,大地缄默,长江滚滚东流,万物生生灭灭。历史总在光明与黑暗之间来回摆**,不停轮回,因为人性的高尚与卑劣总是亘古如斯,而人性内在的所有矛盾也总是根深蒂固。
所以,一切终将逝去,一切也终将重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