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为上:司马昭的谋略(1 / 1)

得知孙??带着大军跑了,司马昭虽然松了口气,但并未放松对寿春的包围,反而加紧了攻势。

为了麻痹诸葛诞等人,司马昭命人散布假情报,声称吴国援军即将抵达,而魏军则已粮草不继,现已将部分老弱残兵送到淮北有粮的郡县,看来不久就要解围而去了。

诸葛诞等人信以为真,于是丝毫不对城中的存粮进行管控。很快,在二十多万大军无节制的消耗之下,原本可供十几万大军食用一年的粮食,开始出现短缺迹象了。

至于诸葛诞等人翘首以待的救兵,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眼看形势不妙,诸葛诞的心腹将领蒋班、焦彝极力建议突围。他们说:“朱异率大军来援,却无法前进,而孙??杀了朱异后就回了江东,对外宣称还会派遣救兵,实际上就是坐看我们成败。为今之计,应该趁军心尚稳、士卒还肯用命,拼死突围,全力进攻一个方向,就算不能击败敌人,至少可以让部分将士杀出去;倘若坐在这里等死,将毫无意义。”

文钦则坚决反对这种孤注一掷的做法。

他对诸葛诞说:“明公举十余万部众归命于吴,而我跟全怿、全端诸将甘愿与明公同居死地,我们的父兄子弟都在江东,就算孙??不肯派援兵来,皇上及全怿等将士们的亲戚,又岂能坐视不管?!且魏国没有一年不发生巨变,军队和百姓都疲惫不堪,只要我们在此坚守一年,魏国必起内乱,何苦舍弃寿春,而去侥幸行险呢?”

面对这两种针锋相对的意见,诸葛诞表面上不置可否,内心却倾向于文钦。

见领导不表态,蒋班和焦彝大为焦急,遂频频劝谏。文钦见二人如此聒噪,不禁怒形于色。诸葛诞担心双方矛盾激化,会引发内讧、坏了大局,于是准备暗中除掉蒋班和焦彝。蒋、焦二人嗅出了危险的气息,遂于同年十一月偷偷出城,投奔了魏军。

蒋班和焦彝的投诚,令司马昭欣喜地发现——寿春的人心开始离散了。

为了进一步离间叛军,司马昭开始留意一切可资利用的情报。恰在此时,建业发生了一起叛逃事件。叛逃者是全怿的侄儿全辉、全仪。此二人因与族人发生纠纷,索性带着母亲及数十名部众,举家投奔了魏国。

司马昭得知这一情报后,马上决定拿来做文章。时任黄门侍郎的钟会当即献计,命人模仿全辉、全仪的笔迹写了一封信,然后命二人的亲信把信带入寿春,信上说:“吴国朝廷迁怒于全怿等将军不能解救寿春,打算把诸位将领的家人悉数诛杀,所以我们只能逃亡,归命魏国。”

司马昭依计而行。全怿、全端等人见信后,又惊又怒,对吴国的忠心瞬间**然无存。

同年十二月,全怿、全端等人带着数千嫡系部众,出城投降了魏军。司马昭大喜,立刻任命全怿为平东将军,封临湘侯,全端等人也都加官晋爵。

守城将士的相继逃亡,沉重打击了寿春守军的士气。一时间,“城中震惧,不知所为”《三国志·诸葛诞传》。

诸葛亮曾经说过:“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眼下的司马昭,显然也深谙此道。

曹魏甘露三年(公元258年)正月,被围困达半年多的寿春已然危在旦夕。

本来对吴国朝廷还抱有一线希望的文钦,终于死心了。他意识到,再不设法突围,最终只能被活活困死在这里,遂对诸葛诞道:“蒋班和焦彝投降后,一定会告诉司马昭,说我们不敢突围;而全怿、全端等人的投降,也会让司马昭起轻敌之心。所以我认为,眼下正是魏军防备松懈的时候,正可全力突围、拼死一战!”

此时诸葛诞的心情,与文钦如出一辙,还有吴将唐咨、王祚等人也差不多。大家都知道,坐困孤城的唯一结果就是死路一条,所以只能殊死一搏。

随后,诸葛诞、文钦命部众制作了大批攻击营垒的器具,然后率众对魏军的深沟高垒发起了不计代价的进攻。

这场突围之战打得异常惨烈。诸葛诞等人选择了南门作为突破口,在接下来的五六天中,命部众不分昼夜,轮番对南围的魏军营垒发起强攻。魏军则居高临下,用抛石车和火箭抵御,砸毁、焚烧了对方的大量攻垒器具,也给诸葛诞等部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三国志·诸葛诞传》描述了当时的惨况:“弩矢及石雨下,死伤者蔽地,血流盈堑。”即箭矢和巨石如雨而下,死伤累累,尸横遍地,鲜血几乎流满了壕沟……

突围失败,诸葛诞、文钦等部只好撤回城中。

此时,城中存粮越来越少,转眼就要告罄。而守军的意志也濒临崩溃的边缘,很快便有数万军民出城投降。文钦旋即以节省粮食为由,极力建议诸葛诞把来自北方的军民全部驱赶出城,由东吴的部众继续坚守。

如此居心叵测的提议,直接就把诸葛诞惹毛了。

因为诸葛诞的部众,大部分都来自北方,如果把他们全部赶走,只留下东吴部众,那诸葛诞不就成光杆司令了吗?到时候岂不是任你文钦宰割?

事实上,诸葛诞和文钦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只因同在一条船上,不得不合作,但绝不意味着两人从此就捐弃前嫌了。所以在诸葛诞看来,文钦如此提议,极有可能是想削弱他的力量,然后砍下他的脑袋去献给司马昭,以此功劳重新叛回曹魏。

为了不让文钦得逞,诸葛诞决定先下手为强。

于是,还没等魏军攻破寿春,一场致命的内讧就爆发了。诸葛诞借口叫文钦来议事,然后一刀便将其砍杀。文钦的两个儿子文鸯、文虎得知噩耗,万分悲愤,召集部众要去攻打诸葛诞。不料,部众得知文钦已死,皆无斗志,不肯听命。文鸯和文虎万般无奈,只好出城投降了司马昭。

至此,原本大将云集的寿春降的降、死的死,只剩下诸葛诞、唐咨等寥寥数人,城池的陷落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司马昭“攻心为上”的战略,显然取得了极大成功。不过,在最后的胜利到来之前,司马昭绝不会掉以轻心,而是决意把攻心战略进行到底。

当文鸯、文虎来降后,军中负责执行军法的官吏马上提议将二人处决。司马昭却不同意,说:“文钦叛国,固然罪不容诛,其子按说也应就戮,然而文鸯、文虎因穷途末路前来归命,且城池未拔,若杀了二人,是在帮叛军坚定守城的意志。”

随后,司马昭赦免了文鸯和文虎,并命二人率数百轻骑,沿着寿春的城墙来回巡弋,向城墙上的守军喊话,说:“连文钦的两个儿子都没有被杀,其他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紧接着,司马昭又十分高调地擢升文鸯、文虎为将军,并赐爵关内侯。

如此种种,犹如最后的致命一击,彻底攻破了寿春守城将士的心防。换言之,由文鸯、文虎带来的巨大广告效应,令守城将士意识到,唯有投降,才是他们眼下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

与此同时,由粮食短缺引发的饥饿与恐慌,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司马昭意识到时机已经成熟,遂亲自登上攻城阵地,观察敌军的状况,只见城上敌军全都手持弓箭,却没有一个人朝他射击。

司马昭微然一笑,对左右将领说了三个字:“可攻矣!”

总攻开始了,魏国的二十多万大军从四个方向同时对寿春发起最后的进攻。

这一年二月二十日,寿春城破,垂死挣扎的诸葛诞带着数百名侍卫亲兵,企图从城池西南面的“小城”(春申君故居)突围,结果被魏军胡奋所部斩杀,麾下亲兵悉数被俘。

司马昭即刻下令,夷灭了诸葛诞的三族。

不幸中的万幸是,因诸葛诞在战前把幼子诸葛靓送到了吴国当人质,因而未被灭门。后来,侥幸躲过这场惨祸的诸葛靓便在东吴为官,历任右将军等职。吴国被晋朝攻灭后,诸葛靓虽率众归降,但念及父仇,终身不仕晋朝,最后归隐林泉,不知所终。

魏军破城后,总计俘虏了十万人,缴获的军资器械更是堆积如山;唐咨、王祚等将领,带着麾下的一万吴军部众,全部投降。

值得一提的是,当灭顶之灾来临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贪生怕死,还是有少数人表现出了临死不屈的气节。

如吴将于诠,战至最后,对左右说:“大丈夫奉命出征,率军救人,既然无法完成使命,就只有一死,至于束手就擒、投降敌人这种事,我是不干的。”说完故意脱掉了头盔和甲胄,然后视死如归地冲向敌阵,旋即被魏军砍杀。

另外,诸葛诞麾下那数百名亲兵被俘后,也坚决不投降。魏军为了迫使他们投降,就命他们排成一列,然后每杀一人,就问后面的人降不降。结果就这么问一句,杀一个,问一句,杀一个……直至杀到最后一人,得到的依旧是否定的回答。

就这样,数百人全都昂着头颅慷慨赴死,无一例外。这壮烈的一幕,相信在场的魏军将士,一定也会为之悚然动容。

叛乱平定后,魏国朝廷有不少人认为,淮南三度叛乱,为害甚巨,且吴国降卒的家属皆在江东,很难真心归降,遂提议将所有俘虏全部坑杀。

可司马昭很清醒,并未采纳。他说:“自古用兵,都只是诛杀元凶首恶,并不以破国屠城为目的。就算东吴将士被我们赦免之后逃归江东,那也只会显示我们魏国的宽仁和大度。”

于是,司马昭没有坑杀一人,而是把十余万俘虏全部送到了河南、河东、河内三郡安置。降将唐咨被任命为安远将军,其他将领也都得到了相应的官职。至于遭诸葛诞胁迫的淮南广大军民,则全部被朝廷赦免。此外,司马昭还十分人性化地让文鸯兄弟收殓了亡父,并送给牛车,让他们扶棺回乡安葬。

司马昭的上述举措,为他广泛赢得了人心,也在一定程度上为司马家族日后篡魏自立奠定了基础。

由此可见,司马昭攻心战略所指向的目标,并不局限在一座小小的寿春城,更是指向了洛阳,指向了曹魏的帝座,指向了包括魏、蜀、吴在内的整个天下!

也许,正是受到了这股豪情的激励和驱动,司马昭攻克寿春后,立刻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乘胜东进,攻灭吴国!

一向敢于直言切谏的王基得知此事后,立刻提出了反对意见。

他对司马昭说:“当初,诸葛恪挟东兴大捷的余威,倾江东之兵围攻合肥新城,结果非但没能攻克,反倒折损了大半兵马。此后,姜维在洮水西岸取得大胜,遂轻兵深入,结果粮草不继,在上邽遭遇了惨重失败。所以,每逢大捷,上自将帅,下至士兵,往往都会产生轻敌之心,而一旦轻敌,就难以进行周密审慎的计划。如今,吴国在外遇到挫败,内乱又尚未止息,正是他们加强战备、应对变化之际;而我军出征已超过一年,将士归家心切。这些因素,都不能不考虑。更何况,我军俘虏了十万人,也诛杀了叛贼,历来征伐,罕有获得如此重大胜利的;当年武帝(曹操)在官渡击败袁绍,便认为所获已多,故不再追击,就是担心大胜之后遭遇挫败,反而会折损兵威啊!”

司马昭冷静思考了一下王基的意见,也觉得灭吴时机的确还不成熟,遂收回成命,不再伐吴。

随后,因王基在此战立下大功,司马昭擢升其为征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进封东武侯。

寿春之战,钟会在谋略方面贡献良多,因此越发受到司马昭的器重。此后,司马昭时常“委以腹心之任”,以至于时人都把钟会比作西汉的张良。

同年五月,司马昭凯旋。

平定了这么大的一场叛乱,实属功勋卓著,朝廷当然要有所表示。同月,少帝曹髦(时年十八岁)下诏,拜司马昭为相国,封晋公,食邑八郡,加九锡。

这是人臣所能享有的近乎最高规格的封赏,可以说是普天之下人人梦寐以求的。

然而,让朝野上下颇感意外的是,司马昭竟以一种“为而不恃,功成弗居”的高姿态,把所有这些封赏全部推辞掉了。

曹髦不敢断定这是真谦让还是假客气,连忙下诏再封,而司马昭则再度辞让;曹髦又封,司马昭又辞……如是整整拉锯了九个回合,少帝才不得不收回成命。

事实上,司马昭的这场“谦让秀”,到此并未画上句号。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曹髦、郭太后、曹奂还将如同接力一般,一次又一次下诏封赏,而司马昭则一次又一次坚决辞让。直到蜀汉灭亡前夕,当前线捷报频传,灭蜀已成定局之时,司马昭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上述封赏。

司马昭这么做,当然不是出于什么高风亮节,而是因为他深知——这些东西迟早都是他的,甚至可以说一直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既然如此,他急什么呢?早一天接受,也只是早一天把这些东西从左口袋换到右口袋而已,意义不大。反倒是一再辞让,才能在天下人面前树立起“为而不恃,功成弗居”的美好的道德形象。

天底下的好东西,往往是争出来的;但天底下的好名声,一定是“让”出来的。

司马昭深谙此理。

说白了,他这么做,就是在打造完美人设,就是在为司马家族有朝一日篡魏自立营造良好的舆论环境,同时储备必要的道义资源,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