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恪的这场攻城仗打得一塌糊涂,而紧接着的撤兵行动,更是令人大跌眼镜。
他竟然没有组织人手去照顾和运送伤病员,而是异常冷血地把他们抛弃了,导致大批伤病员要么被扔在土坑沟壑中等死,要么就成了魏军的俘虏。
在吴军撤退的一路上,几乎随处可见横陈于地的尸体,耳边也充斥着伤病员的呻吟、哭泣和哀号。
如果说战争的胜负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不能把战败之责全都推到诸葛恪一个人头上,那么在撤兵过程中发生的这些惨剧,身为统帅的诸葛恪就是罪魁祸首了。
因为这些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只要诸葛恪把士兵当人看,只要他还有起码的责任感和同情心。
遗憾的是,权力似乎吞噬了诸葛恪的人性。所以,一路上的“士卒伤病,流曳道路”,他看不见;一路上的“存亡哀痛,大小嗟呼”,他也听不见。相反,打了一场大败仗且人为造成了大量部众死亡的诸葛恪,却“晏然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竟然优哉游哉地“出住江渚一月”,即跑到长江的小岛上住了一个月,就像是出来旅游度假一样。
直到来自朝廷的诏书接二连三地催他回朝,诸葛恪才不情不愿、慢慢悠悠地启程返京。
“由此众庶失望,而怨黩兴矣。”(《三国志·诸葛恪传》)
因此,朝野上下都对他大失所望,怨恨和憎恶之情也随之滋生。
同年八月,诸葛恪率军回到建业,进城时还大张旗鼓,“陈兵导从”,搞出了很大阵仗,仿佛他不是败归,而是凯旋。
回到府邸,诸葛恪立即把负责起草诏书的中书令孙嘿叫到跟前,厉声叱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接二连三给我下诏?!”
孙嘿大为惶恐,告辞而出后,赶紧称病回家躲了起来,连班都不敢去上了。
诸葛恪出征的这几个月来,朝廷有关部门奏准幼主孙亮,任命了一批官吏。诸葛恪认为这些任命都没有经过他的同意,遂全部作废,另行遴选。随后的日子,他的性情越来越暴躁,工作方式越来越严苛,各级官员动辄获罪,以致每天要向他奏事的大臣们都战战兢兢,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此时的诸葛恪,当然知道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同时也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所以,他特意把内宫外朝的禁军侍卫全部换成了自己的人。然后,刚刚经历惨痛失败的诸葛恪非但没有丝毫反省,更没有吸取教训,反倒变本加厉,又开始筹划一场新的北伐了——“复敕兵严,欲向青、徐”。
就是说,刚刚回到建业的当月,诸葛恪就又接连下发了战争动员令。这回的主攻方向,是曹魏的青州和徐州地区。
毫无疑问,此时的诸葛恪,已经变成一部彻头彻尾的战争机器了。
别说国弱民穷的东吴经不起他这么连番折腾,就算是国力相对强大的曹魏,也绝不敢如此频繁地发动对外战争。
所以,在骄纵自负、穷兵黩武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的诸葛恪,注定要落入一个身死族灭的万丈深渊。因为到了这个时候,除了死亡,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了。
事实上,早在合肥惨败发生之前,蜀汉就已经有一个明眼人,预见到了诸葛恪面临的危险。这个人,就是曾向费祎发出过警告的张嶷。
他写信给时任侍中的诸葛瞻(诸葛亮之子、诸葛恪堂弟),说:“孙权刚驾崩不久,吴主幼弱,诸葛恪受托孤重任,何等不易!昔日,周公与成王是至亲,且富有才干,尚且有管叔、蔡叔散布流言,诽谤他要篡位;霍光受托孤之任,也有燕王刘旦、盖长公主、上官桀阴谋叛乱。最后,是有赖于周成王和汉昭帝的明智,才避免了灾难。之前我常听闻,孙权一向紧握生杀大权,从不下放权力,是直到临终前,才仓促把后事托付给诸葛恪,并非深思熟虑的结果。此外,吴楚之人,性情冲动,诸葛恪远离幼主,深入敌境,恐怕不是良策。虽说东吴纲纪仍在,上下也还算和睦,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以古鉴今,今时与古代并无不同。除了你能向堂兄进献忠言,谁还肯尽心劝谏呢?希望他班师之后,能够加强农业生产,施行德政,如此则数年之后,我国与蜀国便可同时大举北伐。”
正所谓旁观者清。张嶷所言,其实就是在暗示诸葛恪的权力基础并不稳固,所以不必急着对外征伐,而要严加防范来自内部的变乱。
我们不知道诸葛瞻后来有没有给他堂兄诸葛恪写信,但就算是写了,肯定也没用,因为诸葛恪不可能听进去。
除了张嶷,曹魏也有一个明眼人,比他更进一步,准确预言了诸葛恪的结局。
此人就是时任汝南太守的邓艾。
就在诸葛恪惨败班师之后,邓艾对司马师说:“孙权已死,其国大臣人心不齐,且东吴的世家大族皆有私人军队,足以违抗朝廷之命。诸葛恪刚刚接掌朝政,缺乏大臣的支持;而他又不懂体恤部众、建立根基,却急于对外征战,滥用民力,倾全国之兵,困于坚城之下,以致死者数万,载祸而归,这正是诸葛恪的获罪之日。从前,伍子胥、吴起、商鞅、乐毅这些人,都深受当时君主的信任,但君王一死,仍不免失败,何况诸葛恪的才干远远比不上这四位前贤,又丝毫不担忧大患将至,他的灭亡,指日可待了。”
当邓艾发出这个“神预言”时,吴国朝中有个人已经准备动手了。
这个人,就是四位顾命大臣中最末席的孙峻。
当初要不是孙峻力劝孙权,诸葛恪也坐不上权臣的位子。如今诸葛恪滥用手中的权力,搞得天怒人怨、物议沸腾,孙峻自然认为自己有必要也有资格出来收拾局面。
当然,孙峻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他这么做,根本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利用朝野对诸葛恪的怨恨将其除掉,然后取而代之。
为了确保诛杀诸葛恪的行动顺利实施,孙峻首先是在幼主孙亮面前极力构陷,称诸葛恪阴谋弑君篡位。
此时孙亮年仅十一岁,什么都不懂,自然任由孙峻摆布。
同年十月,孙峻以幼主孙亮的名义,在宫中设下酒宴,邀请诸葛恪入宫。据《三国志·诸葛恪传》记载,在入宫之前,诸葛恪发现了一连串不祥的预兆,看上去颇为诡异:
先是在前一天夜里,诸葛恪就觉得心神不宁,所以“通夕不寐”,整晚都没睡着。到了第二天早上,诸葛恪起床盥洗更衣,竟然“闻水腥臭”,就是洗脸的水闻上去有腥臭味;紧接着,仆人帮他更衣,竟然连衣服也发出了臭味。诸葛恪大为奇怪,命下人把水和衣服都换了,结果竟“其臭如初”。
诸葛恪“惆怅不悦”,但皇帝的邀请没理由不去,只好硬着头皮向外走。就在这时,他家的狗居然咬住了他的衣服,不让他走。诸葛恪自言自语道:“犬不欲我行乎?”便转身回到了屋里。可是,坐了片刻,诸葛恪还是决定入宫,刚一起身,“犬又衔其衣”。诸葛恪很不耐烦,就命下人把狗赶走了,旋即驱车入宫。
当诸葛恪的车驾来到宫门口时,孙峻早已在宫内埋下了伏兵。他担心诸葛恪万一不肯入宫,事情必然泄露,遂亲自来到宫门口迎接。
一见车驾到来,孙峻赶紧迎上前去,欲擒故纵道:“使君若是尊体不适,此宴自可延后,我可代使君启奏皇上。”
诸葛恪答:“不必了,我这就进去。”
当时宫内其实也有诸葛恪的人,毕竟他是首席顾命大臣,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心腹。比如散骑常侍张约、朱恩便是。二人察觉今天宫内的气氛有些异样,便偷偷给诸葛恪递了张字条,上面写着:“今日张设非常,疑有他故。”
大意就是:今天这个宴会不太对劲,可能会有变故。
诸葛恪一看,立刻掉头,准备打道回府。如果他就此扬长而去,那后面的东吴历史就要改写了。可就在这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诸葛恪碰见了滕胤。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相关史料记载了两个不同版本。《三国志》记载,诸葛恪对滕胤说:“我突然腹痛,没法赴宴了。”滕胤压根不知道孙峻的阴谋,便劝他说:“你自从班师回朝,都还没入宫觐见。今日皇上设宴请你,你也到殿门口了,还是进去比较好。”
诸葛恪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朝宴会大殿走了过去。
不过,如果按照裴松之注引的《吴历》记载,当时的情况恰好相反,是滕胤劝诸葛恪回府,而诸葛恪却不以为然道:“峻小子何能为邪?但恐因酒食中人耳。”
意思就是:孙峻这小子能干什么?顶多就是在酒食中下毒罢了。
《资治通鉴》就采纳了这个版本。如果以该版本为事实的话,那诸葛恪就活该一死了。理由很简单:他既然已经怀疑孙峻有可能在酒食中下毒,那又何必非赴这个“鸿门宴”不可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躲过这一劫,过后再进行调查甚至直接把孙峻抓来砍头,不都是你这个头号权臣一句话的事吗?何苦硬要拿自己的命去冒这个不必要的险呢?
倘若《吴历》的记载属实,我们只能说,诸葛恪并非死于孙峻的谋杀,而是死于自己的骄狂、自负和愚蠢!
不论如何,诸葛恪最终还是来到宴会大殿了。
因为拥有“剑履上殿”的特权,所以诸葛恪鞋也没脱、剑也没摘就上殿了,接着拜见幼主孙亮,然后落座。
孙峻命人斟酒,可诸葛恪狐疑地盯着眼前的酒,却不肯喝。孙峻马上道:“使君的病还没好,应该备有平时服用的药酒,自可取来饮用。”
诸葛恪遂放松警惕,命随从取来自备的酒。酒过三巡后,幼主孙亮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席。孙峻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起身去如厕,然后在厕所中脱掉长袍,只穿便于行动的短衣,接着带上一把事先备好的刀,回到大殿,径直朝诸葛恪走了过去。
此时的诸葛恪,丝毫没有意识到死神已近在咫尺。直到孙峻走到他面前,大喝一声:“有诏收诸葛恪!”诸葛恪才吓得跳了起来,伸手去拔腰上的佩剑。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还没等诸葛恪拔出剑来,孙峻的屠刀已经落下。诸葛恪当场毙命,时年五十一岁。
当时,诸葛恪的心腹、散骑常侍张约就坐在他身边。孙峻悍然动手时,张约反应很快,也拔刀砍向了孙峻,可惜准头不够,只砍伤了他的左手。而孙峻的身手就厉害多了,杀完诸葛恪后,反手一刀,竟然把张约的整条右臂给生生砍了下来。
这时,事先埋伏在殿外的武士才冲了进来。孙峻道:“我们的目标只是诸葛恪,现在已经死了。”然后命众武士把诸葛恪的尸体和受伤的张约拖了出去,又命人清理打扫了现场,最后居然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坐下来继续喝酒。
此人的心理素质,显然比一般人强大得多。
接下来,就是斩草除根、犁庭扫穴的时刻了。孙峻一边从容自若地继续喝酒,一边按预定计划,派出了好几支人马。
第一支人马,由骑兵将领刘承率领,杀向了诸葛恪的府邸。
诸葛恪共有三个儿子:长子诸葛绰,官任骑都尉,数年前卷入两宫之争,诸葛恪在孙权的威逼下,不得已将他鸩杀;次子诸葛竦,任长水校尉;三子诸葛建,任步兵校尉。当父亲被杀的消息传来,诸葛竦和诸葛建来不及悲伤,慌忙带上母亲,驱车逃离了建业,准备投奔曹魏。
可是,马车的速度自然比骑兵慢得多。刘承先是追上了断后的诸葛竦,将其斩杀,继而追过长江,在江北数十里外追上了诸葛建一行,不论老少全部就地诛杀。
孙峻派出的第二支人马,由禁军将领施宽率领,远赴荆州,命将军朱绩和孙壹配合,一同前往永安,诛杀了诸葛恪之弟诸葛融及其三个儿子。
随后,孙峻又命人捕杀了诸葛恪的外甥、都乡侯张震,以及朱恩、张约等诸葛恪的心腹,连同他们的三族全部夷灭。
把该杀的人悉数杀光之后,孙峻又命人把诸葛恪及两个儿子的头颅挂在了城门口,让百姓围观,同时把诸葛恪的尸身用草席随便一裹,扔到了建业城南的乱葬岗上。
昔日不可一世的头号权臣诸葛恪,就这样落得身死族灭,乃至死无葬身之地的凄凉下场。
一个叫臧均的诸葛恪旧部于心不忍,上书恳求收葬其遗体,孙峻同意后,诸葛恪才得以入土为安。
骄狂专断的头号权臣死了,东吴臣民们自然是拍手称快。
然而,踏着遍地尸骸和淋漓鲜血走上来的这个人,会比诸葛恪好吗?他会拨乱反正,引领东吴帝国走上一条康庄大道吗?
东吴臣民们很快就将发现——答案是否定的。
诸葛恪死后,群臣纷纷上奏,共同推举孙峻为太尉、滕胤为司徒。不过,一部分大臣想巴结孙峻,就放言说:“朝政大权,理应掌握在孙姓皇族之手(孙峻是孙权叔父孙静的曾孙),倘若滕胤也并列三公,似乎不妥,因为他一向声望很高,深得人心,前程恐怕不可限量啊!”
言下之意,就是想让孙峻一人独大,不希望滕胤来分权。
这一幕的幕后推手自然是孙峻本人。
于是,朝臣们又进行了一轮磋商,最后决定推举孙峻为丞相、大将军,督中外诸军事。此外,这帮摇尾分子又非常贴心地对东吴官制做了一个小小的改动——不再设置御史大夫。
自汉末三国以来,“丞相”一直是凌驾于三公、真正握有实权的最高职位,而“御史大夫”通常相当于副丞相。如今摇尾分子们废掉了这个职位,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孙峻独揽大权。
这个方案很圆满,于是孙峻当仁不让地笑纳了。
诸葛恪死后,曾经被他打压的齐王孙奋立刻放飞自我,忙不迭地把家从靠近山区的豫章搬到了长江边上的芜湖(今安徽芜湖市),并且下一步就打算搬回建业,以观时变。他的国相谢慈一再劝阻,孙奋嫌烦,就把谢慈给杀了。
事情传到朝廷,孙峻立刻以幼主名义下诏,将孙奋废为庶人,流放章安(今浙江台州市西北)。
在孙权的七个儿子中,最没脑子的恐怕就是这个孙奋了。因为每一个权臣上位之后,势必都会抓一两个典型来立威。之前诸葛恪想立威时,孙奋自己就蹦了出来;眼下孙峻正愁没典型,这小子就又一次主动往刀口上撞——一个人弱智到这种地步,不抓他来开刀都对不起他。
搞完孙奋后,孙峻并未罢手,又盯上了前太子孙和。
孙和自从被废掉太子位、贬为南阳王后,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封地长沙,既不像孙奋那样有什么不轨之举,也从未与朝中大臣有何勾连,孙峻为何盯上他呢?
原因有三:
第一,孙和的王妃张氏,是诸葛恪的外甥女,孙峻想斩草除根,必然不会放过她跟孙和。
第二,诸葛恪生前曾有把京师迁到武昌的打算,还一度命人扩建武昌宫,因此民间传言说诸葛恪准备废黜孙亮、另立孙和。有了这种传言,孙峻又怎么可能放过孙和?
第三,孙峻想要立威,而齐王孙奋不够分量,光搞他一个还不足以震慑朝野,只有像孙和这种前太子,才能让孙峻达到杀戮立威的目的。
于是,废黜孙奋后,孙峻连借口都懒得找,便剥夺了孙和南阳王的玺绶,将他流放新都。可还没等孙和走到贬所,孙峻就又派使者追上了他,在半道上把他和王妃张氏一块赐死了。
至此,又一个独揽朝政、肆意杀戮的跋扈权臣,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看着孙峻的所作所为,东吴朝野无不失望至极——姓诸葛的跋扈权臣倒下了,姓孙的跋扈权臣又站了起来,如此换汤不换药,吴国的未来还有什么指望?!
是的,自从孙权废长立幼,执意把东吴帝国交给一个孩子的那一刻起,“权臣当道”就注定是东吴无法逃脱的宿命了。
所以,诸葛恪不是东吴唯一的权臣,而孙峻也绝非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