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国的转折点--走向昏聩:孙权的特务统治(1 / 1)

古人在评价历史人物的时候,经常会引用《诗经·大雅·**》中的一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这话的意思是:做事往往都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却很少有能坚持到底、善始善终的。

历史上有不少帝王,都难逃这条人性的铁律。比如齐桓公小白,还有唐玄宗李隆基,都属于年轻时励精图治,老来昏庸误国的典型。即使雄才大略如秦始皇、汉武帝,还有唐太宗李世民、明太祖朱元璋,晚年都不可避免地犯下了许多严重错误——或服食丹药、追求长生,或大兴土木、耽于逸乐,或独断专行、滥杀无辜,或任用奸佞、残害忠良……

令人遗憾的是,被曹操誉为“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孙权,似乎也可以归入此列。

孙权从英明睿智走向昏聩猜忌,差不多与曹叡渐趋奢靡同步。

东吴赤乌元年(公元238年,曹魏景初二年),即司马懿平定辽东的这一年,孙权五十七岁,虽说还不太老,却已在东吴之主的宝座上坐了整整三十八年。

当一个人掌握最高权力的时间太久,就会出现一种非常矛盾的心态:一方面,由于手中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所以掌权者心中会有一种无所不能的幻觉;另一方面,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尤其是接近老年,脑力、体能等各方面都在逐步退化,所以掌权者心中又会生出一种权力被削弱(或被窃取)的恐惧。

这二者相互叠加,自然就会催生出一种历史上屡见不鲜的政治毒瘤——特务统治。

因为掌握最高权力,所以皇帝认为自己有权知道所有臣民的所思所想和一举一动;也因为害怕失去权力,总担心有刁民想害朕,所以皇帝就有必要通过一个无孔不入的特务机构,去打探和监测所有臣民的一举一动,甚至所思所想。

在汉武帝和唐朝武则天的时代,负责这项工作的人被称为酷吏。这个特务机构,在宋代叫皇城司;在明代,叫锦衣卫、东厂、西厂;在清代前期,叫粘杆处。

而在此刻的东吴,孙权则任命了一个叫吕壹的人,担任“典校诸官府及州郡文书”。

吕壹的本职是中书郎,即掌握宫中机要的皇帝近臣,职能跟曹魏的刘放、孙资相同。如今,孙权又给了吕壹这个新的职务,顾名思义,就是专门负责监察文武百官及各州郡官员的。可想而知,这是一项不受任何人监督制约,却可以监督制约任何人的权力。

当然,皇帝除外。

所以,从吕壹担任这项职务的那一刻起,东吴的所有臣民就开始瑟瑟发抖、人人自危了。

史称,吕壹就任后,“渐作威福,深文巧诋,排陷无辜,毁短大臣,纤介必闻”(《资治通鉴·魏纪六》)。就是说,吕壹一上任就开始作威作福,利用法律条文,巧妙罗织罪名,排挤陷害无辜之人,诋毁中伤朝廷大臣,事无巨细,都要向孙权报告。

太子孙登看不下去,屡屡向孙权劝谏,可孙权根本不听。文武百官一看连太子都拿吕壹没辙,也都只好结舌钳口,默默祈祷别被这个特务盯上。

然而,总有人会被盯上。

第一个倒霉的人是前江夏太守刁嘉。

吕壹指控他在私下聚会时诽谤朝政,孙权大怒,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刁嘉扔进了监狱。参与聚会的官员全都遭到传讯,众人慑于吕壹**威,被迫承认刁嘉确实说过那种话。在被传讯的人中,只有一个叫是仪的侍中矢口否认。

吕壹遂一连多日对是仪进行了严厉盘问。同时,孙权也连下多道诏书过问此事,分明已经对是仪动了杀机。于是,满朝文武都吓得噤若寒蝉,没人敢替是仪和刁嘉说话。

面对皇帝的诏书责问,是仪自始至终只有一句回答:“今日刀锯已在臣的脖颈,臣怎么敢再为刁嘉隐瞒,自找灭门之祸,成为不忠之鬼呢?臣只是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据实回答而已。”

不管吕壹如何软硬兼施,也不管皇帝怎么威胁,是仪就是梗着脖子不改口供。

所幸,孙权还有一定的理智,眼看证据链不够完整,终于还是做了让步,把刁嘉和是仪都给放了,没有滥杀无辜。

虽然此事有惊无险,但暴露出来的问题却已相当严重。倘若让吕壹继续这么祸乱社稷,东吴迟早有一天会离心离德。时任上大将军的重臣陆逊和太常潘濬每当言及此事,无不忧心忡忡,乃至怆然涕下。

可是,还没等他们想出办法对付吕壹,第二个倒霉的人又出现了。

这回可不是像刁嘉那样无足轻重的离休官员了,而是堂堂东吴帝国的丞相顾雍。

吕壹向孙权检举揭发了顾雍的种种过失。具体什么过失史书无载,想必就是一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东西,而且肯定触犯了皇帝的忌讳。

孙权闻言大怒,遂将顾雍怒斥了一顿。

眼看顾雍有被罢相的危险,正直的朝臣再也无法坐视不管了。但是,直接向皇帝进谏肯定没什么用,贸然跟吕壹硬碰硬也不是明智之举。为此,黄门侍郎谢厷不得不想了一招“曲线救国”,登门前去拜会吕壹。

谢厷问吕壹:“顾公之事,现在情况如何?”

吕壹冷冷道:“不太乐观。”

谢厷又问:“依你看,若顾雍罢相,谁会接任?”

吕壹摸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沉吟不语。

谢厷遂自问自答道:“会不会是太常潘濬?”

吕壹一怔,蹙眉良久,才道:“你说的,很有可能。”

谢厷见鱼儿咬钩了,连忙露出关切的神情,道:“潘濬对你可是切齿痛恨啊,只是没机会下手而已。假如他今日当上丞相,恐怕明日便会对付你啊!”

吕壹如梦初醒,心中甚惧,随后便撤销了对顾雍的指控。

顾雍就这样险险逃过一劫。

当时,潘濬跟陆逊都驻扎在武昌,他得知吕壹连丞相都敢咬,顿时忍无可忍,遂赶回建业,准备好好跟皇帝谏诤一番,彻底铲除吕壹这个祸害。可一回朝,他就听说连太子孙登都无法撼动吕壹,只好打消了进谏的念头。

文的不行,那就只能动武了。

潘濬随即向满朝文武发送请柬,邀众人来家中聚宴,其中当然也包括吕壹。潘濬的计划,是打算在宴会上动手,干掉这家伙,然后再去向孙权请罪——宁可赔上自己一条命,也决意要把吕壹这个特务弄死!

然而,特务之所以是特务,就在于他的耳目无处不在。想暗杀特务头子吕壹,可没那么容易,很快就有耳目把潘濬的计划密报给了吕壹。

吕壹冷笑,遂以生病为由,婉拒了潘濬的邀请。

潘濬的计划落空,意味着非但杀不了吕壹,还很可能遭到他的报复。为了防止吕壹的反扑,正直的官员们不得不相互打掩护。

上次掩护顾雍的是谢厷,这回负责掩护潘濬的,则是时任西陵(今湖北宜昌市)督的步骘。

虽然明知劝谏没用,但步骘还是给孙权上了一道奏疏,力陈潘濬等人对社稷的忠心——不管吕壹那边会不会告潘濬的御状,至少可以提醒一下皇帝,把一碗水端平,不要让大臣们寒了心。

步骘在奏疏中说:“顾雍、陆逊、潘濬,对社稷竭尽忠诚,但最近却都寝食不宁。他们一心想要安国利民,为国家建长久之计,可以说都是陛下的心腹股肱,也都是难得的社稷之臣。陛下理应对他们给予足够的信任,不让其他官员再去监视他们的行为,或以考核为由干涉他们的工作。如果说这三位大臣在做事时有思虑不周的地方,那是可能的,但他们又岂敢欺瞒和辜负天子呢?”

步骘这么说,就是先给孙权打下预防针,以免被吕壹蛊惑。

随后,潘濬果然没遇到什么麻烦。也许是吕壹知道潘濬是个狠角色,不敢再纠缠他,抑或是步骘的奏疏起了作用,孙权不再一味听信吕壹之言。总之,这件事算是翻篇了。

但是,没过多久,第三个倒霉的人又出现了。

这回落入吕壹魔爪的,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既是朝廷大员,也是孙权的女婿,堂堂东吴的驸马爷。

他就是时任左将军的朱据,娶的是孙权的二女儿孙鲁育。

连这样的人物都敢咬,可见吕壹已经丧心病狂到什么地步了。

朱驸马这回被栽赃的罪名,是贪污。因朱据所部有一笔三万缗的公款被挪用,且不知去向,吕壹就指控是朱据贪污了。

三万缗就是三千万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三国中后期,大概五十钱就可以买一斗醇酒,四百钱可买一石优质小米,一万钱左右可买一亩膏腴良田,一百万钱就可以买一栋豪华住宅。所以,三千万钱绝对是一笔巨款。

驸马居然犯了贪污案,而且案值巨大,此事立刻惊动了东吴朝野。

为坐实朱据之罪,吕壹逮捕了朱据属下分管财务的官员,然后不择手段,严刑逼供,最后竟然把人活活打死了。

朱据大为悲愤。尽管是堂堂左将军兼驸马爷,可他还是不敢跟吕壹叫板,毕竟吕壹现在无异于皇帝的代言人,你能怎么办?无奈之下,朱据只好买了一口上等棺木,把那个蒙冤而死的部下厚葬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个完全出于同僚之情和人道主义的举动,却还是被吕壹抓了小辫子。

吕壹声称,肯定是该官员替朱据隐瞒了罪行,所以朱据才会用厚葬予以回报。

孙权认为吕壹说得很有道理,便一连数日传召朱据进宫,劈头盖脸好几顿臭骂。朱据百口莫辩,又惶然无计,只好“藉草待罪”,即搬出家门,睡在草堆上,等待皇帝治罪。

眼看堂堂朱驸马就要躺平、任人宰割了,有一位军方同僚奋起援救,终于让事情出现了转机。

这个人叫刘助,是一名禁军军官。他通过好几天的周密调查,最后查清,那三万缗公款是被一个叫王遂的包头工给冒领了。这家伙可能是专门承包军方工程的,不知为何鬼迷了心窍,就施展手段弄走了这笔巨款,以致险些害死了驸马爷。

至此,这起惊动朝野的“驸马贪污案”总算真相大白。孙权这才知道自己冤枉了女婿,皇帝的这张老脸一下子没处搁了。他做出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对左右道:“连朱据都被陷害,更何况其他官民?!”

恼羞成怒之下,孙权自然要拿吕壹开刀,一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二来是顺势平息朝野公愤。

随后,孙权逮捕了吕壹,同时赏了见义勇为的刘助一百万钱。

吕壹下狱后,丞相顾雍作为主审官审问他。其间,顾雍展现出了一个丞相应有的胸怀和气度,并不因过去的事情报复吕壹。在整个审问过程中,顾雍始终秉公执法,并且和颜悦色,临了还特意问了吕壹一句:“你还有什么想要申诉的吗?”

吕壹很清楚,自己早就把满朝文武得罪光了,现在所有东吴臣民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哪还有他申诉的机会?所以,他无话可说,只能跪伏在地拼命磕头。

旁边有个陪审官员忍不住痛骂吕壹,一口气飙了不少脏话。顾雍立刻正色道:“朝廷自有律法在,又何必如此?”

随后,有关部门上奏孙权,建议将吕壹处以死刑,有人甚至提议用“火烧”或“车裂”这样的酷刑,否则不足以彰显吕壹的大奸大恶。孙权咨询中书令阚泽的意见。阚泽说:“盛明之世,不宜再用这样的酷刑。”

最终,吕壹以常规的斩刑伏诛。

历史上,酷吏和特务几乎都没有好下场,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被皇帝拿来当刀使的,一旦没有了利用价值,皇帝肯定会让他们不得好死,以此平息公愤。所以,他们最后究竟怎么个死法,皇帝其实并不关心。或者说,皇帝其实更希望他们死得难看点儿。因为他们死得越难看,臣民们就越发能够体验复仇的快意,同时越发认为皇帝英明。

就此而言,历史上的那些酷吏和特务,通常会被皇帝利用两回:第一回,利用他们来铲除所有不利于统治的因素,以此巩固权力;第二回,利用他们的死来收买臣民的心,重新塑造自己的威望。

然而,皇帝和大多数臣民都有理由让酷吏(特务)们不得好死,但头脑清醒、为社稷负责的大臣却不能由着皇帝和多数人的心意这么干。

因为历来的特务统治,其最坏的结果还不只是杀害了很多正直和无辜的人,而是破坏了正常的政治生态和社会秩序,损害了法律的尊严,削弱了公权力的威信。这才是对一个国家和社会最严重的破坏,因为它动摇了国家和社会的根基。

所以,真正怀有公心的大臣,必然不能采取“以怨报怨”的手段对酷吏(特务)们进行复仇,这样只会加剧对这个国家和社会的伤害。真正想要拨乱反正,让国家的政治生态和社会秩序重回正轨,最好的办法就是“以直报怨”——按照国家法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我们看到,以顾雍、阚泽为代表的这些公忠体国的大臣,正是这么做的。

正因此时的东吴还有这帮大臣在,所以尽管孙权已经开始昏聩,吕壹的倒行逆施也一度造成了人人自危的局面,可东吴帝国还有自我修复的力量,还能暂时保持朝野的安定。

当然,此时的孙权仍然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理智,因此没让吕壹在丧心病狂的道路上走得太远,这点也是不能否认的。

吕壹死后,孙权试图修复与军方高层的关系,便派了一个叫袁礼的中书郎去慰问了一圈,一方面表达朝廷的歉意,一方面听取诸位高级将领对朝政的意见。

袁礼慰问的对象,包括陆逊、诸葛瑾、步骘、朱然、吕岱、潘濬等人。

然而,孙权此举,却没有达到他预想的目的。诸葛瑾、步骘、朱然、吕岱等人,都以只知军务、不掌政务为由,拒绝对朝政发表意见,还把皮球踢给了陆逊和潘濬。而当袁礼去拜会这两人时,陆逊和潘濬则双双演起了悲情戏,没说几句话便涕泪横流,一脸悲苦之状,且眼神中还透露着恐惧和不安,反正就是不言朝政之事。

很明显,东吴这些社稷重臣此刻的做法,既是心有余悸、明哲保身,也是在用一种委婉的方式给皇帝甩脸色——我们当时极力劝谏你不听,现在你想听,我们还不想说了。

说白了,孙权跟陆逊等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已经遭到严重破坏,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信任”这种东西,就像一块擦得很干净的玻璃,透明、脆弱、易碎,人们平时往往不怎么意识到它的存在;可它一旦破裂,不仅会对人造成伤害,而且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永远不可能令它恢复原状。

特务吕壹,就是一头撞碎了这块玻璃的人。

而纵容吕壹去撞玻璃的人,正是孙权自己。

意识到这帮重臣是在用消极抵抗的方式表达对他的不满,孙权很生气,便专门下了一道诏书,把陆逊、诸葛瑾等人全点名批评了一遍,然后做了一番自我辩解,说:“我听了袁礼的奏报后,内心怅然,深感困惑!天下只有圣人才不犯错误,只有绝对明智之人才能看清自己。人的一举一动,怎么可能都正确呢?我曾经伤害过诸位,拒绝过诸位的好意,那只是一时疏忽,当时并未察觉,以致今日诸君为了避嫌都不敢开口。”

接着,孙权打起了感情牌,试图重新凝聚这帮重臣的心:“我与诸君共事,从少到老,头发都白了一半,我自认为还是表里如一、与诸君推诚相见的。不论在公在私,我与诸君都是相互成全的关系。在大义上,我们是君臣,可在私情上,却犹如兄弟骨肉。我们祸福与共,悲喜相通。若是忠臣,就不该隐瞒心中所想;若是智者,就不该藏起谋略计策。在事关朝政的大是大非上,诸君又岂能袖手旁观呢?”

诏书的最后,孙权举了历史上的齐桓公和管仲为例,号召大家向管仲学习。他说:“我与诸君同在一条船上,商议朝政不找诸位又能找谁呢?从前,齐桓公做了善行,管仲没有一次不赞扬,有了过失,管仲没有一次不劝谏。若是劝谏得不到采纳,就一直进谏不止。如今,我明白自己不如齐桓公,而诸君却不肯出言谏诤,仍然心存疑虑。就此言之,我不比齐桓公差,却不知诸君跟管仲比,又如何呢?”

看得出来,这道诏书,孙权写得很用心,言辞不可谓不恳切,态度不可谓不真诚。想必陆逊等人看了之后,多少都会被他打动。

可令人遗憾的是,很快孙权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就算大臣们劝谏,且意见正确,大多数时候他也听不进去。此后,孙权虽然不再实行特务统治,但昏聩、猜忌和暴虐却有增无减,导致东吴政局发生了剧烈动**。而东吴原本还算

强盛的国力,就在孙权的一次次折腾中渐渐衰落了……

就像孙权自己讲的,他跟齐桓公还真的很像,年轻时励精图治,到老来却一塌糊涂。如此,就算他手底下有十个八个管仲,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