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去世后,丞相长史杨仪秘不发丧,立刻集合部队,匆忙南撤。当地百姓见状,马上跑去告诉了司马懿。司马懿怀疑诸葛亮已经死了,大好战机绝不能错过,旋即率部追击。
危急时刻,姜维作为此刻蜀汉中军职位最高的军事主官,急命杨仪掉转方向,让部队大张旗鼓,做出要迎击魏军的样子。司马懿担心诸葛亮没死,更怕诸葛亮像上回在木门道那样设下埋伏,赶紧勒住缰绳,下令全军后撤。
当地百姓得知司马懿被吓退,就传出了一句谚语,说“死诸葛走生仲达”,就是死去的诸葛亮却把大活人司马懿给吓退了。司马懿听说后,只好笑着自我解嘲:“我能预料他生前的事,却料不到他死后的事。”
杨仪抓住司马懿后撤的时机,领着蜀军有条不紊地撤出了战场。直到进入褒斜谷,杨仪估摸着安全了,才正式发丧。
司马懿意识到自己上当了,赶紧再度追击,途经蜀军留下的营地时,刻意参观了一番,也许是有感于诸葛亮治军的严整,遂感叹道:“诸葛亮真是天下奇才啊!”
司马懿评价诸葛亮的这句话,颇有些英雄相惜的意味,在历史上很有名。不过,在做此评价之前,司马懿其实早就对诸葛亮点评了一番,却句句贬损,跟这个评价完全是矛盾的。
那是在两军对峙之时,司马懿的弟弟司马孚来信,问及前线军情,司马懿就在回信中提到了诸葛亮,说:“亮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虽提卒十万,已堕吾画中,破之必矣。”(《晋书·宣帝纪》)
诸葛亮虽志向很大,但无法洞察时机,谋略虽多,但缺少决断,喜欢用兵,却不懂权变。所以,他虽然领兵十万,但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击败他是必然的。
很明显,这是相当负面的评价。
司马懿为何在短短时间内,对诸葛亮的评价反差这么大呢?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之前两军对垒,胜负还在未定之天,司马懿自然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所以他肯定要贬低诸葛亮,如此才能给自己打气,也给后方(尤其是给皇帝)增强信心。可现在诸葛亮死了,蜀军退却,魏军不战而胜,司马懿如果继续贬低诸葛亮,客观上等于说自己胜之不武。因此,只有抬高诸葛亮,才能在无形中抬高自己。说白了,如果诸葛亮是“天下奇才”,那么司马懿作为熬死诸葛亮并最终不战而胜之人,岂不是奇才中的奇才?
当然,司马懿内心肯定也是佩服诸葛亮的,毕竟在上回的卤城之战中,他曾被诸葛亮打得大败而逃。所以,说诸葛亮是“天下奇才”,也不全是司马懿自抬身价,其中多少还是有些敬佩之情的。
参观完蜀军营地,司马懿继续往南追,一直追到赤岸(今陕西留坝县北),始终不见蜀军踪影,方才回军。
按理说,司马懿停止了追击,蜀军就可以顺利南撤了,可事实上,蜀军的麻烦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因为此次有四名文武高官跟随诸葛亮一同出征,其中除了长史杨仪、中监军姜维、司马费祎,还有一个蜀汉军方的重量级人物——魏延。
而蜀军的麻烦就在于,魏延与杨仪素来不睦,几乎就是死对头,之前还有诸葛亮在上面压着,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可如今诸葛亮不在了,二人的矛盾随即爆发。
魏延这个人,勇猛过人,善待士卒,在军中很有威望,早在建安末年便深受刘备器重。当年刘备攻下汉中时,全军上下都认为刘备一定会让张飞镇守汉中,张飞自己也觉得这个重要职位非他莫属,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刘备却让魏延做了汉中太守。
当时,刘备大宴群臣,席间故意对魏延说:“委派给你这个重任,你有什么想说的吗?”魏延当即起身,朗声道:“若曹操举天下之兵而来,我为大王拒之;若命偏将率十万之众而来,我为大王吞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刘备十分满意,众人也无不赞叹魏延的豪壮。
此后,魏延作为独当一方的大将,镇守汉中达十余年。因蜀汉后期将星凋零,到诸葛亮屡次发动北伐之际,魏延基本上已经是蜀汉军方资历最深、威望最高的元勋宿将了。建兴八年,魏延奉诸葛亮命,与吴懿率偏师深入陇右腹地,大败魏将郭淮、费曜,取得阳溪之战的胜利,因功擢升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封南郑侯。
正因为资望深厚且军功卓著,所以魏延不免有些居功自傲、自视甚高,与后期的关羽颇为相似。
诸葛亮发动的五次北伐,魏延全部参与了。从第一次北伐开始,魏延就提出了“子午谷奇谋”的大胆计策,却被诸葛亮否决。后来几次,魏延甚至提出了比“子午谷奇谋”更大胆也更冒险的计划,即要求诸葛亮给他一万精兵,然后诸葛亮率大军走常规路线,而他则率领一万精兵穿越秦岭,绕过长安,直取潼关,最后与诸葛亮在潼关会师。
此计可行性如何,暂且不论,光是这个奇想,就足以让人惊掉下巴了。因为直取潼关,就意味着把整个关陇地区与曹魏京师洛阳之间的联系彻底切断,将长安变成一座孤城。假如此计成功,无疑会对曹魏构成沉重的打击和极大的威胁;但万一失败,也会将蜀军置于腹背受敌、进退失据的险境之中。
如此天马行空、近乎赌博的计划,自然是被生性谨慎的诸葛亮否决了。
魏延不死心,提了好多次,诸葛亮始终不同意。为此,魏延不免牢骚满腹,常私下吐槽诸葛亮怯懦,并长吁短叹,恨自己的才干没有用武之地。
在当时的蜀军中,所有人慑于魏延的威望、地位和傲气,无不让他三分,只有一个人不买他的账,这个人就是丞相长史杨仪。
杨仪是襄阳人,早年在荆州任职,后投奔关羽,又被关羽派到成都,得刘备赏识,历任尚书、太守等职;建兴三年(公元225年)任丞相参军,开始追随诸葛亮北伐,并于建兴八年升任长史。
因杨仪精明干练,所以诸葛亮每次出征,都把粮秣筹备、物资配给、人员调度、作战规划等一干大事全部交给他负责。而杨仪也从没让诸葛亮失望,办事效率奇高,绝不拖泥带水,因此深受诸葛亮器重,在军中颇有实权。
杨仪不把魏延放在眼里,魏延自然怀恨在心,于是这一文一武便势同水火了。
诸葛亮爱惜二人之才,不忍偏袒,又找不到办法消除他们的矛盾,客观上就造成了和稀泥的局面。当时费祎也一直在尽力弥合二人的关系,可惜收效甚微。久而久之,蜀汉这两位高官水火不容的消息就传开了,甚至传到了孙权耳中。
有一回,费祎出使吴国,孙权宴请他,喝高了,便口无遮拦道:“杨仪和魏延,不过是两个放牛的家伙罢了(意指出身低贱),虽然有些鸡鸣狗吠的微末贡献,也没什么了不起。如今贵国既已重用他们,那就骑虎难下了。倘若有朝一日,诸葛亮不在了,他们必定生出祸乱。可贵国诸君仍旧稀里糊涂,不去考虑这些,也不防患于未然,难道是想留给后代去解决?”
孙权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费祎自然不服,便不以为然道:“杨仪和魏延不和,只是起于私愤,并没有韩信和英布那样难以驾驭的野心。当务之急是扫除强敌,统一海内,所以需要人才,只有重用人才方能建立功业。倘若舍弃他们不用,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这就像担心风浪而放弃船只一样,不是长远之计。”
然而,费祎万万没料到,孙权貌似随口一说的酒后之言,最后竟然一语成谶了。
诸葛亮病重之际,自知不久于人世,便与杨仪、费祎、姜维一同拟定了他去世后的撤兵计划。按照计划,是让杨仪带主力先撤,其次是姜维所部,最后由魏延断后。诸葛亮预料魏延可能会有变数,就叮嘱杨仪等人,万一魏延抗命不从,大军仍按原计划撤退,不必管他。
数日后,诸葛亮去世,杨仪一边秘不发丧,一边命费祎前往十里外的前军大营,把撤兵计划告诉魏延,看看他做何反应。
魏延得知诸葛亮已死,觉得自己出头的机会来了,便对费祎道:“丞相虽然不在了,可我魏延还在。丞相府的一干属官随员,尽可运送灵柩回去安葬,我自当率各军继续杀敌,岂能因一人之死而废天下之事!”
这话虽然有些道理,而且颇为豪迈,但明显是要抗拒丞相遗命了。此外,不论魏延主观上是否出于公心,他这么说,客观上已经有夺取兵权的意味了。
还没等费祎答话,魏延又接着道:“更何况,我魏延是何许人,岂能受杨仪节制,充当他的后卫?”
完了。如果说前面那些话多少还有些大局观念,让费祎一时还难以判断的话,那么此言一出,魏延就等于把自己推入因私害公的不义之地了,让费祎还怎么相信他?
随后,魏延不顾费祎作何感想,立刻草拟了一份新计划,自顾自地决定谁该护送灵柩南下,谁该留在前线御敌,然后叫费祎起草,并跟他联合署名,最后要求费祎马上把该计划通知给各军将领。
费祎不敢明着反对,便耍了个花枪,表示支持魏延,说:“我可以帮大将军去说服杨仪,他只是个文吏,不懂军事,必定不敢抗命。”
说完,费祎丝毫不敢耽搁,立刻上马狂奔而去。
片刻后,魏延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忽悠了,想要去追,可费祎早就跑得没影了。
魏延旋即派人去中军刺探情况。很快,手下回报,说杨仪等人正按原计划行动,各军都已经准备撤退了。魏延大怒,立刻率部出发,赶到了杨仪前头,并趁着杨仪和姜维回师恫吓司马懿的时机,抢先进入了褒斜谷。
接下来,魏延干了一件蠢事。
为了阻止大军南撤,魏延竟然下令焚烧褒斜谷中的栈道。等到杨仪等人率大军赶到,眼前的一幕顿时令他们目瞪口呆——身后的司马懿大军仍然紧追不舍,前方唯一的去路居然被自己人切断了,这叫什么事儿?!
杨仪忍无可忍,立刻上表,命快马飞报刘禅,状告魏延谋反。魏延也不甘示弱,同样上表告杨仪谋反。
刘禅同时接到这两份告状书,顿时傻眼,赶紧咨询留守成都的董允和蒋琬,自己到底该相信谁?
董允和蒋琬都表示,杨仪还是信得过的,可魏延就不太好说了。
没办法,像魏延这种性情孤傲、人缘太差的人,实在不适合混官场。假如朝廷有人替他说话,魏延最后的下场应该也不会那么惨。
杨仪担心司马懿追上来,赶紧命部众修复栈道,而魏延则先行穿越褒斜谷,然后在南边的谷口勒兵布阵,准备跟杨仪动刀子了。
当杨仪等人率大军昼夜兼程赶到南谷口,先头部队马上遭到了魏延所部的小规模攻击,杨仪连忙命何平率军前去抵御。
何平率部来到前方,立刻指着魏延的部众破口大骂:“丞相刚刚去世,尸骨未寒,你们竟然就敢对自己的同袍下手?”
闻听此言,魏延的部众面面相觑,都不敢还嘴。毕竟,魏延的所作所为他们都看在眼里——先是抗拒丞相遗命,继而悍然烧毁栈道,现在又要对同袍大开杀戒,如此种种,实在是有些丧心病狂。
跟着这样的领导混,随时会被扣上造反的罪名,不光自己有掉脑袋的风险,恐怕一家老小和三族亲眷都会被连累。
一阵沉默后,魏延部众的阵脚就开始松动了,一拨又一拨的人马陆陆续续掉头离去,各自逃散。不消片刻,整支成建制的部队就这么溃散掉了,一个人都没剩下。(《三国志·魏延传》:“延士众知曲在延,莫为用命,军皆散。”)
自古以来,造反都是一个高难度的技术活,其技术核心就在于两个字——人心。而人心看似虚无缥缈,其实是很实在的东西,它通常由三个部分构成,或者说由三大要素支撑:第一,所有参与者对主事者要具备绝对的忠诚;第二,主事者要用最大的利益捆绑所有参与者,或者让参与者看见一个充满**力的未来;第三,不论造反行动是否出于正义,主事者都必须让所有参与者相信,他们的行动是正义的,亦即一定要占领政治制高点和道德制高点。
三者皆备,造反成功的可能性即便不是百分之百,应该也有八九成,比如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还有朱棣的靖难之变,在这三个方面几乎都拿了高分。而倘若三者都不具备,那大概率就是玩火自焚、死路一条了。
反观魏延,从第一条看,其部众在正常的对敌战斗中,对魏延的忠心应该是没问题的,但临阵倒戈打自己人,忠诚度必然就大打折扣了;第二条,从现有史料看,魏延既没有给部众实实在在的利益,也没有给他们画饼,许诺一个充满**力的未来,所以这一条只能拿零分;第三条,如前所述,非但没拿分,反倒拿了负分。
所以,魏延必败无疑。
眼见部众哗啦一下全跑光了,魏延追悔莫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搞这么多事,结果竟然是众叛亲离,把自己搞成了光杆司令!
没辙了,魏延只能带着自己的几个儿子落荒而逃,往汉中奔去。
汉中毕竟是他经营了十余年的地方,想必能够成为他最后的避难所。
然而,杨仪是断然不会给魏延这个机会的。他立刻命将领马岱率骑兵追击。很快,马岱追上了魏延,骑兵一拥而上,几道刀光闪过,魏延和他儿子们的脑袋就相继掉落马下了。
马岱提着魏延的脑袋回营。杨仪一看,立马起身上前,把这颗血淋淋的脑袋踩在地上,恶狠狠地说:“庸奴!复能作恶不?”(《三国志·魏延传》)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之后,杨仪又残忍地诛杀了魏延的三族。
与此同时,蒋琬正率宿卫禁军风驰电掣地赶往前线,目的是控制局势,尤其是控制魏延。不过,才往北走了数十里,魏延已死的消息就传来了。蒋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旋即掉转马头,回朝复命。
昔日战功卓著的蜀汉名将魏延,就这样落了个身死族灭的悲惨结局,实在令人唏嘘。尤其考虑到魏延是当时蜀汉硕果仅存、唯一能独当一方的宿将,他的死就更让人遗憾了,显然也是蜀汉的巨大损失。
纵观整个悲剧事件,应该说魏延本人要负主要责任,他的错误有三:第一,抗拒诸葛亮遗命,企图夺取兵权;第二,烧毁栈道,置全军于万分危险之地;第三,主动攻击友军,险些酿成自相残杀的大祸。
这三条,无论哪一条都够杀头的,所以魏延最后身首异处并不算冤。
不过话说回来,魏延事件的性质究竟算不算谋反,还是有待商榷的。通常意义上的谋反,其目的要么是颠覆朝廷,要么是封疆裂土,要么是叛国投敌。但很显然,魏延似乎并没有这些动机。他之所以跟杨仪爆发内讧,目的只是夺取军事指挥权,以便按他自己的意志跟魏国作战,根本无意背叛蜀国。正因如此,当部众尽皆溃散后,魏延也没有叛逃到魏国去,仍然想回汉中。就是说,直到穷途末路之时,他内心依然是忠于蜀汉朝廷的,并无谋反之意。
就此而言,魏延所采取的那些行动,其性质应该属于兵变,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谋反。可魏延的错误就在于,他虽然没有谋反的主观动机,但客观上采取的行动却完全可归于谋反之列,且潜在后果也堪比谋反。
况且,谋反这种事情,是既论心也论迹的——有谋反之心要杀,有谋反之行更要杀!既然你的行动已经与谋反无异了,那谁还管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尤其魏延的对手又是多年死敌杨仪,那么他的谋反罪名当然更是铁板钉钉、毫无商量余地了,所以最后三族被灭,尽管有点冤,却注定是无法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