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洗刷“阉宦之后”的污名,曹操不仅四处找名士站台,而且下决心要与宦官划清界限。
可如何划清界限呢?难道要宣布跟曹腾脱离祖孙关系?
阿瞒可没这么傻。曹腾虽然不是亲爷爷,但供他吃、供他穿、供他上太学,脱离关系就得去喝西北风了。何况汉朝以孝治天下,阿瞒岂敢背上不孝的骂名?
想来想去,阿瞒决定干一件既耸人听闻又能博得天下士人好感的事。
那就是刺杀宦官。
阿瞒锁定的刺杀对象,就是当时最为臭名昭著的宦官头子——张让。
凭着早几年混社会练就的武艺和胆量,阿瞒觉得杀这个老宦官就是小菜一碟。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阿瞒揣上一把锋利的手戟,潜入了张让宅邸,并且顺利摸进了张让的卧室。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张让的警惕性。这老家伙害过很多人,仇家无数,自然怕人报复,所以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
阿瞒刚要动手,张让就察觉了,连声大喊“抓刺客”。阿瞒只好夺路而逃,刚跑进庭院,便有一帮侍卫围了上来。眼看就要被瓮中捉鳖,阿瞒亮出手戟,耍了几个酷炫的招式,把那些侍卫吓得一愣。趁着侍卫愣神的工夫,他跳墙而出,溜之大吉。
虽然曹操刺杀张让失败了,但他那敢于向恶势力宣战的勇气无疑改变了很多人对他的看法。当然,这种事不可能广为传播,但只需在小范围的士人内部流传,就足以为他塑造出富有正义感的人设,也足以让众多反对宦官的人把他视为革命同志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不乏血性,无论日后的曹操成了一个多么务实理性的现实主义者,这时候的阿瞒还是颇有些不畏权势、反抗黑暗的理想主义色彩的。
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1700多年后的清朝末年,曾经有个叫汪兆铭的革命青年去刺杀当时的摄政王载沣,失败被捕,在狱中写下了一首悲壮而感人的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然而许多年以后,这位既爱国又热血的革命青年,却为了个人的政治利益不惜出卖国家和民族,从而以“汉奸”的千古骂名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当然,柱子上的名字,写的不是他的曾用名汪兆铭,而是后来的大名:汪精卫。
有时候我们很难想象,当初那个慷慨悲歌的革命志士,与后来这个为虎作伥的卖国贼,竟然会是同一个人。可岁月这个无情的神偷,就是这么容易偷走人的理想和操守,所以由人和岁月共同书写的历史,也往往是这么吊诡并充满了戏剧性。
阿瞒刺杀张让这件事,说明他对宦官乱政的黑暗现实也是心怀不满的,并且还愿意付诸行动去改变它。虽然他的动机中含有想要扬名立万的因素,但也不乏匡正时弊的理想和**。
很快我们就将看到,日后的“乱世奸雄”曹操,曾经也是一个充满热血的有志青年,也想通过奋斗去挽救日薄西山的东汉王朝。尽管他从不在乎世人的道德评价,但在有机会去做“治世能臣”的情况下,他当然不会乐意去做“乱世奸雄”。
二十岁那一年,阿瞒从太学毕业,被举为“孝廉”,从此踏上了仕途。
所谓孝廉,顾名思义,就是孝子廉吏。从汉武帝开始,汉朝就以此为选拔官员的主要方式:通常是由地方官从辖下的居民中选拔道德品行良好的人,推举给朝廷,然后再由朝中的高官举荐,出任官职。
以阿瞒的昔日品行来看,貌似跟“孝子廉吏”一点都不沾边。不过这不要紧,因为察举孝廉的制度到了东汉末年,早已腐败透顶,当时民间有一首童谣是这么传唱的:“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
说是察举有学问的秀才,其实这人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察举孝子廉吏,其实这人把老爹都赶出了家门。
所以,阿瞒身为高干子弟,又有桥玄、许劭等名士为他站台,走走关系,再花点钱,这事就轻松搞定了,谁管他孝不孝廉不廉呢?
曹操的第一任官职,是洛阳北部尉,也就是京师北部地区的治安长官,相当于区一级的公安分局局长。这个职位既是一条快速升迁的终南捷径,也是一块让人头痛的烫手山芋。
为什么这么说?
道理很简单:住在京城的人,不是皇亲国戚就是高官显贵,这些人犯了事你管不管?如果你识时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跟他们利益交换,那你要升官就快了;可你要是秉公执法,那很可能得吃不了兜着走,不仅前途堪忧,说不定还小命难保。
如今,这道难题就摆在了青年曹操眼前。
他会怎么做呢?
曹操一上任,就大张旗鼓地给自己衙门的四面大门都重新装修了一遍,这无异于是在对辖区居民宣布:大伙儿都瞧仔细了,这地盘现如今由我曹孟德做主,新人新气象,请诸位老少爷儿们积极配合本人的工作。
紧接着,他又别出心裁地在衙门外悬挂了十几根大棒,上面涂有五种醒目的颜色,称为“五色棒”。这就属于公开威慑了,意在警告那些作奸犯科之徒:别犯在我曹孟德手上,否则五色棒伺候!
面对新官上任这两把火,估计辖区内的许多大人物都不会当回事儿:一个官秩区区四百石的芝麻绿豆官,也敢在我们面前耍威风,搞不搞笑?
说白了,很多人都以为,这小子不过是摆摆样子、走走过场罢了,不必当真。
可是,曹操马上就将用实际行动点燃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同时向所有人证明:你们错了!
一天夜里,曹操带着几个手下,拎着几根五色棒,正在辖区内巡逻,忽然看见前面有个人竟大摇大摆在街上溜达。
这谁啊,居然敢违犯宵禁?曹操马上命手下把这人逮住了。
汉朝实施夜禁制度,到了晚上就不能随便出门走动,除了办理公务或生病看急诊等特殊情况,夜里出门都属于违令,称为“犯夜”。
曹操把这个犯夜的家伙逮了个正着,可还没等他问明情由,此人竟十分嚣张地自报家门,然后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就是蹇硕。
没错,正是灵帝刘宏最宠幸的那个蹇硕——后来的西园上军校尉、托孤重臣。
而眼前这个公然犯夜的人,就是蹇硕的亲叔叔。
这下麻烦来了。若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曹操就应该当场放人,并且赔礼道歉;若是想当一个执法严明的好官,这就是个杀一儆百、树立威信的机会。
曹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
于是,几根五色棒不由分说就往蹇硕叔叔的身上招呼。犯夜虽属违法行为,但也不是什么大罪,一般打个一二十棍也就行了。可是,几个手下噼噼啪啪打了好一阵子,曹操却丝毫没有喊停的意思。
所以,结果不难猜:蹇硕的叔叔死了,被曹操活活打死了。
这件事立刻成了轰动朝野的大新闻。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宦官曹腾的孙子,竟然当街杖毙了宦官蹇硕的叔叔,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吗?
是的,曹操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六亲不认,才足以显示他的刚正不阿;拿最跋扈的宦官开刀,才更能表明他严明法纪、整肃纲纪的魄力和决心。
明摆着,曹操这是铁定了心要当一个忠于职守、不畏权势的好官了。而杀戮立威也迅速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成效:据《三国志》注引《曹瞒传》记载,此事过后,一时间“京师敛迹,莫敢犯者”。
然而,这种清明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很快,曹操就被调走了。
难道是宦官打击报复,把他罢官了?
打击报复是必然的,宦官们又不是吃素的,岂能容你一个小小的曹孟德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过如果只是简单地罢了曹操的官,那就显得宦官们太没有政治手腕了。
在他们看来,曹操终究是同为宦官的曹腾的孙子,这小子固然可以六亲不认拿自己人开刀,但宦官们却不宜直接对他进行打击报复,因为这会给外人造成一种宦官集团爆发内讧、自相残杀的错觉。所以,不能直接罢曹操的官,但也绝不能任由他坏了规矩,在宦官们眼皮底下撒野。因此,最妥善的办法,就是以升迁为名,把这小子弄出洛阳,眼不见为净。
于是,曹操就在宦官们的联名举荐之下,光荣地告别了洛阳北部尉的岗位,升迁为顿丘(今河南清丰县西南)县令。
曹操在顿丘大概待了一年,应该是干出了一些政绩,只可惜所有史料都付诸阙如。不过,我们还是从《三国志·曹植传》的只言片语中,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那是许多年后,曹操集结大军要去征讨孙权,命曹植留守邺城,临行前回忆往昔,说了几句勉励曹植的话:“吾昔为顿丘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
虽然惜字如金,语焉不详,但从“无悔于今”这四个字便足以看出,曹操对自己年轻时在顿丘任上的作为,还是颇有些自豪的。
既然干得不错,怎么才待了一年呢?
没办法,尽管曹操满腔雄心壮志,想要大显身手,可老天爷偏偏不给他机会。
这一次又是宦官惹的祸,不过曹操并未跟宦官直接交手,而是遭遇了一次匪夷所思的“隔山打牛”事件,被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祸事给牵连了,纯属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事情非常绕,详细说会把人绕晕,我们就简单点说:曹操堂妹的老公叫宋奇,宋奇有个姐姐,是灵帝刘宏的第一任皇后;宋皇后的姑父得罪了宦官王甫,被王甫害死了;王甫担心宋皇后会跟皇帝吹枕头风报复他,索性以“巫蛊”的罪名诬陷宋皇后;于是,宋皇后就被灵帝废了,家里的父亲兄弟也被一锅端了,其中就有宋奇;这自然连累到了宋奇老婆,也就是曹操的堂妹,最后就波及了曹操。
很显然,在这起无比曲折的躺枪事件中,阿瞒兄是非常无辜的,他可能从来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位七拐八弯的亲戚。可是,古代的连坐法就是这么没有人性,所以躺枪之事年年有,只是这回轮到曹阿瞒,你上哪儿说理去?
认命吧。
二十四岁的曹操就这么被罢了官,废为庶民,然后默默收拾起铺盖卷儿,怀着比窦娥还冤的心情回了谯县老家。
仕途受挫,曹操就拿起了书本。
不是为了排遣无聊,而是为了补充能量。
事实证明,无论古今中外,很多牛人在人生的困顿期都会做同一件事:埋头读书。命运的打击没有成为他们荒废时光的理由,相反,他们往往能够把不幸和挫折转化为沉潜和自修的良机。通过大量读书,牛人们不断自我赋能,从而为日后的创业储备了必要的知识资本,也为将来的东山再起积蓄了足够的精神力量。
曹操就是这么做的。
在老家闲居的这段时光,他遍阅古籍,狠狠地充了一回电。
短短两年后,机会来了,而机会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朝廷征召通晓经史者为议郎,曹操便以“能明古学”的本事复出了。
议郎是个纯粹的闲差,没有什么实质性工作,只是发发议论,写写奏章,皇帝看不看还另说。这对混日子的人很合适,可曹操不是来混的。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再加上曹操刚读了两年书,不说一肚子学问,至少一肚子议论肯定是有的。
所以,火力十足的曹议郎一上任就开炮了,目标还是宦官。
上回被赶出洛阳,就是宦官下的黑手,此后的躺枪事件,也是间接被宦官所害。新仇加旧恨,不对宦官开炮要对谁?更何况,曹操一心想要有所作为,可如今的朝政被宦官搞得乌烟瘴气,他哪有出头之日?所以无论在公在私,他都必须跟宦官死磕到底。
曹操上的第一道奏章,讲的是桓帝一朝的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因谋除宦官而遇害的事,即后来史家所称的“党锢之祸”。曹操大胆地为窦武、陈蕃等“党人”翻案,说他们都是正直之士,却被小人陷害,导致如今“奸邪盈朝,善人壅塞”,言辞十分激切,矛头直指宦官。
然而,炮弹是射出去了,可连只蚊子都没打到。
因为刘宏压根不搭理他。
曹操不甘心,很快又上了第二道奏章,这次是骂朝廷的三公贪污受贿、徇私枉法。表面是骂三公,其实还是冲着宦官去的,因为当时的太尉许戫、司空张济等人跟宦官穿的就是同一条裤子。
这回,让人意外的是,刘宏居然看了他的奏章,而且看完后还有了行动。他责备了许戫和张济,然后提拔了一个叫陈耽的人担任司徒。陈耽为人正直,跟曹操算是同一条战线的。
这一回合,曹操貌似赢了。虽然没伤到宦官分毫,但至少赢得了皇帝的表态,还让自己的一位同志上位三公,成果还是比较丰硕的。
曹操很受鼓舞,准备再接再厉。可是,宦官哪是那么好惹的?没过多久,陈耽司徒的位子都还没坐热,就遭到了宦官反扑,被诬陷下狱,很快死在了狱中。
那么曹操呢?一定也遭报复了吧?
不,什么都没发生,曹操被无视了。
宦官们觉得,一个只会吐吐槽写写奏章的议郎,根本没什么杀伤力,所以没跟他一般见识,把他当空气一样无视了。
说到底,如今这个握笔杆的曹议郎,其威胁性甚至远远不如当初那个挥舞五色棒的北部尉,宦官们连瞧他一眼都嫌多余。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曹操很是伤感。
这些年好像都白混了,甚至越混越回去了,让这个自以为战斗力爆表的有志青年情何以堪?
看来,想通过抨击朝政、匡正时弊的方式来拯救这个病入膏肓的帝国,是行不通了。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道路可走呢?
曹操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幻灭。
据《三国志》记载,自从陈耽惨死之后,曹操便“不复献言”,从此陷入了沉默。
当天下一团漆黑的时候,无论什么人,想擎着一支烛火去照亮这个世界,都属于痴人说梦,注定是一场徒劳。在此情况下,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小心捂住自己的这点微光,尽量不让它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能做到这一点,或许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是,星火总是要有的,万一燎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