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的眼惊愕地看着他。
少女的眼型像是初春的杏子,甚至想让人轻轻在眼角咬上一口,看看是不是如想象中般清甜解渴。
她好像还处于不可置信,惊疑交加之中,她甚至都没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可是会毫不留情出手杀了她的。
只要他的刀刃再往前一寸……她就会死在他面前,从她脖颈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将会泼入他怀中。
他们会在地狱永生。
“……算了。”
刀刃冷不防地一收。
牧临川忽然扯动了唇角,抿紧了唇,一副大感乏味,兴趣缺缺的模样。
推了她一把,垂下眼,漫不经心道:“你走吧。”
“孤坐拥后宫三千佳丽,万万没想到竟然只有你一人来救我,看你尚且还算忠心的份上,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少年把玩着金错刀,“去千佛窟,千佛窟内有一条运尸的暗道。”
拂拂整个人都是懵的,回过神来,下意识脱口而出道,“那你呢。你不跟我走吗?”
少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看着她的目光里有悲悯有好笑,像是高高在上地在俯视着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牧临川勾着唇角嗤笑了一声,“我?我当然是在这儿等着我亲爱的堂兄了。”
……
听到这一句话,拂拂几乎快抓狂了。
她简直恨不得撬开他脑壳,看看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现在还是叛逆的时候吗?
“你有病吗?”拂拂又惊又怒,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见到牧行简你还能活吗?”
“你知不知道牧行简他下了什么命令,他说凡是取得你任意一体的,都能加官封爵。”
“是吗?”牧临川冷淡地扯动了嘴唇,不甚在意地低下眼继续把玩着手上的错金刀。
啊啊啊啊!!
拂拂深吸了一口气,胡乱抓了抓头发,告诉自己要冷静。
“你跟我走。”
“和你走?”牧临川抬起眼,目光轻薄流散,“你凭什么认为孤要同你走。”
“想拯救孤吗?”少年眼底含着些隐约的怜悯和嘲弄,“阿奴,你从前不是很机灵吗?怎么现在又变得如此自大了?”
拂拂麻木了,甚至想干脆一棍子打晕这个不合时宜发疯的变态算了。
在大事上,陆拂拂从来就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说干就干。
弯腰随手捡起地上一块碎砖,拂拂掂量着,心里有些打鼓,也不知道这一砖头敲下去会不会敲出事儿来。
然而,偏偏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跑来一队带甲兵士来。
这些带甲兵士军容赫赫,步伐整齐统一,面不改色地踏过地上残破的琉璃瓦,轻甲相撞,发出沉闷而用力的咚咚轻响,如鼓点齐鸣。
“这里!!”
为首的将军挺剑长立,目光四下环顾了一圈,悍然厉喝道,“你、你!去那边儿守着,把这里都围起来!”
牧临川神情未变,笑吟吟地看向了陆拂拂:“你还不走?你不想给孤陪葬吧?”
这些兵士还未发现火光阴翳下的两人,但这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拂拂咬了咬牙,看了眼这些训练有素的荆州兵,又看了眼从容跌坐在地上的牧临川。
“我……”
“我……”拂拂知道她这话说出去没什么说服力,连她自己都没多少底气。
牧临川说对了,她确实不愿意给他陪葬。
现在这个情况,打晕了他拖走明显不现实。
非常时刻,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将手里的碎砖一丢,拂拂咬咬牙,看了眼牧临川,丢下一句:“我回头再来。”
匆忙猫着腰,提着裙子,飞也般地逃离了现场。
自然也没有看到,少年眼里那浓郁的嘲弄之意。
收敛了唇角的讥诮冷笑,牧临川抬起眼,迎向了朝他小跑而来的军士。
他丝毫不意外陆拂拂的选择,人皆是贪生怕死之辈。
那军士微微一怔,抓到了牧临川的喜悦顿时被惊愕所荡开。
少年从容席地而坐,平静地朝着来人投去一瞥,唇角微翘,流泻出淡淡的冷意,低垂的眼睫似是蒙了层淡淡的血翳。
熊熊烈火在他身后烧灼,雕梁画栋,画彩仙灵尽数毁于一旦,时不时传来木石坠地之声。
犹如地狱业火。
这些军士并非牧行简身边的王府亲兵,素质参差不齐。
面前这个名唤李大瑞,湘州人氏,家贫,目不识丁,却有一把子蛮力,投身军伍只为找个出路。机缘巧合之下,跟着牧行简一路打到了上京,攻占了王宫。
按李大瑞所想,这已经是他这一辈子最辉煌的时候了,却没想到会碰上面前这少年。
面前的少年,生就一双红瞳。虽年幼俊秀,却自有一番迫人的气势。
李大瑞一颗心已经七上八下地跳动起来,脑子里晕乎乎地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他、他抓到皇帝老子了?
李大瑞警惕地横槊而行,步步紧逼,颤巍巍的嗓音中流泻出几许紧张之意。
“陛、陛下?”
少年牵动唇角,“嗤”地一声笑开了。
那笑容里几分讥诮之意,勾得李大瑞面色涨红,恼羞成怒,长槊一挥,架住牧临川脖颈。
只当他是看不起他,不由双目圆睁,怒喝了一声:“你这昏君,沦为俺的阶下囚了还嚣张什么?!”
少年偏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语气倒是软化了下来:“将军神武,孤甘拜下风。”
倒也不反抗,只作出一副束手待擒的模样,一口一个将军更有些奉承之意。那双眼睁得圆溜溜的,眼睫微颤,看上去当真是无辜又温驯。
李大瑞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目光在少年白皙的脖颈上扫了几圈。
“头千金,邑万户”这六个字一直在脑子里直打转。
他向来有一把子蛮力,在军中也算骁勇善战,此番随着牧行简一路攻入上京,斩首禁军无数。
可砍皇帝老子的头……李大瑞还是有些迟疑,不敢下手。
那少年天子坦然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还不动手?”
少年似笑非笑道:“孤这颗人头,堂兄想必花了大力气来买吧。”
李大瑞心里更是直犯嘀咕。
都死到临头了,这昏君还如此镇定,难不成是有诈?他看上去脑子不大灵光,实际上也是个心细如发之人。
扭头一看,不远处火光绰绰,不少军士正在厉声责问宫人想要打探出牧临川的消息,他若是砍了他的脑袋拿去邀功,难保半路上不会被人截杀。
如果他们要抢他军功――
李大瑞定了定心神,正琢磨着拿他怎么办之际,不巧,有一同行的军士,提步走了过来,一拍他肩膀,“嘿”地一声笑出来,“怎么一人待在这儿?不想捉到那暴君换军功了?”
那军士本存着揶揄嬉笑这意,却没料到李大瑞大喝一声骤然挥槊暴起。
“滚开!!”
长槊含着血腥之气扑面而来,若不是那军士反应极快,差点儿就被削了脑袋!
“操……操!!!”
那军士回过神来,勃然大怒,惊的差点儿跳起来:“李大瑞,你疯了不成?!”
一抬眼,对上男人泛着红血丝的双眼,狰狞的面目,如同一条护食的饿狼。
这军士有些没反应过来,顺着李大瑞身后看去,顿时大惊:“这……这是……这是陛下?!!”
“你捉到陛下了?!”
“轰”一声巨响,李大瑞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能、不能让别人抢了自己的军功,千金银钱,万户封地都是他的。
陛下……
这可是陛下啊。
同伴咕咚咽了口口水,如坠梦中般地往前走了几步,仿佛也看到千金赏钱在向自己招手。
“喂,李大瑞我们商量个事――”
同伴扭过头,扯出个讪讪的笑,话还没说完,心口突然一凉,那柄长槊已经洞穿了他的心肺。
同伴被自己亲手所杀,李大瑞却如同一头发怒的公牛,拔出长槊,四下里疯狂挥舞着:“休想!俺告诉你休想!陛下是俺的!是俺的!”
是他捉到牧临川的,谁都抢不了他的军功!
方才打入王宫时刚经历过一场厮杀,正是头脑发热的时候,又活捉了牧临川,李大瑞脑子嗡嗡直响,仿佛能听到热血在血管里汩汩作响的动静,杀意难耐。
然而刚刚这一番动静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远远地正看到李大瑞正与人说着话,说的好端端的。突然大吼了一声,挥出了长槊。
众人见之心里咯噔一声,大叫正欲上前拦阻,却慢了一步。
眼看着李大瑞突然暴起杀了同袍,这一副状若疯魔的模样,其他人震悚地团团围了过来。
“喂!李大瑞!”
该不会是在这个时候炸营了吧?
在场的军士霍然变了脸色。
“炸营”即是“营啸”。营啸往往发生在夜半,常常是某个军士忽然无故大叫,或是因为噩梦,或是因为什么旁的原因,最终导致整个营地的士兵像着了魔一样,疯狂大叫互相撕咬不休,转瞬之间,整个营地都将陷入歇斯底里,自相残杀的状态。
归根究底,还是平日里精神压力太大,距离崩溃只在一线之隔。
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了,见李大瑞这模样,心里纷纷暗叫了一声不妙。
“不对!不对!不是炸营!”忽而有人欣喜若狂地指着李大瑞身后,大叫道,“是陛下!是牧临川!抓到牧临川了!”
这一声狂啸非但唤回了李大瑞的理智,也摄住了其他人的心神。
李大瑞猛然回神,双眼却对上了其他同袍贪婪狂喜的目光,不由大惊失色,挥舞着长槊,大声呼喝道:
“这是俺抓住的!陛下是俺的!!”
可却未料到,他身后一直安安静静,不曾多言的少年,陡然开了口。
“孤可不是你的。”少年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姿势,支U含笑道,“谁若是取得孤的项上人头,孤就是谁的。”
火烧得已经足够高了。
他不惮于再添一把柴。
众人更如梦中惊醒,似癫似狂地团团围了过来,
李大瑞的呼喝就迅速被狂呼的潮浪淹没了下去,显得如此单薄。
“抓住牧临川了!抓住牧临川了!”
“我的!我的!!!”
眼看自己的呼喊声起不到任何作用,李大瑞发出一声震天长啸,红着眼睛挥舞着长槊企图拦下众人,抢下本独属于自己的军功,却收效甚微。
一沾了血,众人更如同纷纷疯了一般,竟然当着牧临川的面自相残杀起来。
但凡谁要是敢靠近牧临川一边,俱都被众人撕咬着七手八脚的揪下来,捅成个血窟窿。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席地而坐,慢悠悠笑吟吟地看面前这一幕。
红瞳犹如冰凉的血玉,嘴角漫开令人心悸的笑意,看着原本威武的军士,纷纷沦为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争食不休的野狗群。
随着笑意越来越深,少年浑身发抖,呵呵哈哈地捶地狂笑不止,笑得乌发散落,脸上也渐渐漫上了红潮。
目光迷离。
这才是他的极乐世界。
这才是孤的极乐世界。
他将在此,焚身至死。
另一厢,悄悄躲在暗处的拂拂,脊背上淌下一层薄汗来,捂住嘴压抑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叫。
她从来都没发现牧临川竟然有这么严重的自毁倾向。
那现在怎么办?
拂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样下去,牧临川必死无疑。
拂拂不敢靠得太近,屏住了呼吸,一瘸一拐地悄悄跟在这些军士身后。
她大话都已经说出去了,现在又如何突破重围将牧临川带走?
就在拂拂欲哭无泪之际,不远处的队伍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拂拂微微一怔,呼吸顿时收紧了。
她、她竟然差点儿把这么重要的情节忘了。
原著中,这些军士在抓到牧临川后,人心浮动,为了牧临川的项上人头,准确地说是,为了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竟然自相残杀,打了起来,死伤了不少人。
眼看着不远处有人已悍然出剑。
拂拂心紧张得几乎快跳出了喉咙口,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从这一场闹剧中救下牧临川。
随着这些军士争执不休,闹出来的动静越来越大,就在这时,拂拂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破空之声,声如裂帛,仿佛无形之中“嗤”地一声,撕裂了这紧张危急的暗夜。
刷――
一只鸣镝箭含着警示意味自众人头顶掠过。
于此同时,马鸣嘶嘶,轰隆隆的铁蹄声响起。
牧行简麾下老将陈郸已率一队铁骑悍然杀到。
看到底下的军士闹作一团,陈郸勃然大怒:“混账!”
又见这三支鸣镝箭并未起到作用,这些军士依然如魇了般自相残杀不止。
陈郸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取我箭来!”
“咻咻咻”三响,三箭同时射出!贴着李大瑞脸侧直没入身后的宫墙!
“锵”箭尾因劲力嗡嗡乱颤,抖了两抖。
其余两箭,一箭没入一兵士心口,另一箭没入一兵士大腿。
众人已杀红了眼,又有何用。
一旦炸营,极难迅速安定下来。
陈郸眼见阻拦不成,眸色一沉,将手一挥,亲率身后铁骑,冲入人群中。
荆州铁骑如钢铁洪流倒灌入人群,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众人冲散于铁蹄之下鲜血、哀鸣、火焰,立时交织成一幅地狱之景。
杀红了眼的众人这才回神。
李大瑞目光落在陈郸身上,见起一身铠甲,高头大马,面色颓然,失魂落魄地念道:“我、我的……”
陈郸蓦然大喝,一双虎目射出炯炯寒光,怒道:“你的?!”
“你们的?!”
被他这么一瞪,李大瑞心生惧怖之意,苍白的唇瓣连连哆嗦,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陈郸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到了牧临川跟前。一双虎目肆无忌惮地在少年身上走了一圈,面色很不好,看上去颇为不满。
却还是一拱手,大喝道:“陛下。”
少年眼睫微颤,微微一笑,“将军。”
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挽起肩头如水般的一捧乌发,露出脖颈,另一手作了个“请”的姿势,全然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
“听闻兄长欲以千金买我项上人头?”
“陈将军,请吧,”少年哈哈大笑,“孤这颗人头给你!拿去!”
陈郸眼里掠过一抹惊愕之意,又迅速被厌恶所替代了。
陈郸面无表情地冷笑道:“捡来的军功,仆不稀罕,还请陛下好自为之吧。”
话音未落,身后已传来些骚动之声。
“闭嘴!”陈郸转身暴喝。
这些方被镇压的军士咬着牙,纷纷露出不甘之色。
他们并非陈郸所统的兵帅,也非是荆州兵。
长乐王开出如此丰厚的条件,将他们如何不心动。他们虽然也曾耳闻陈郸治军严酷,但在千金万户的利诱之下,终还是有人铤而走险,咬牙低声道
“将军、将军明鉴,这昏君是我等抓住的。”
陈郸不稀罕,他们还稀罕!
既有一个开头,余下的将心一横,纷纷附和。
“说的是!”
“我等并非将军手下的兵!将军何以如此待我!”
陈郸不怒反笑,按剑朝天,傲然大笑道:“嗤,你们的??”
拂拂被他笑得莫名心悸,眉心急急一跳。
陈郸忽然大步走到了牧临川面前,抢过身旁随从一把利斧,一斧子将少年双腿直直斩断!!
鲜血喷涌而出,令人震怖的不是陈郸猝然发难,而是少年竟然眼睛眨也不眨,冷酷地看着自己这一双腿被斩下。
双腿分离的剧痛袭来,少年也不过面色微微一变,闷哼了一声,还强忍疼痛,大笑不止,合掌大赞道:“老将军果然神勇。”
看都未看血流不止的大腿根一眼。
只这一斧头少年就从一个完整的人,成了半个。
目睹眼前这一幕,哪怕早有预料,拂拂还是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好似有大片大片的黑暗蔓延开来。
牧临川……这小暴君的腿……
相处了这么多时日,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她突然就有点儿站不住了,鼻子一酸,陆拂拂缓缓蹲下身,差点儿痛哭出声。不可思议地抬起红通通的眼,错愕又愤怒地盯着牧临川看。
甚至想一拳砸花他的脸。
他、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就算变态,干嘛这么作践自己!!
原本骚动的人群陡然安静了下来。
陈郸哈哈大笑,弯腰捡起地上的断腿,竟然径自丢进了人群中。
“哈哈哈哈!嗟!拿去!”
血淋淋的断腿砸入人群中,李大瑞等人吓得魂不附体,连连往后倒退了几步。
陈郸信手揩去斧上血迹,声如雷鸣,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
“这昏君就在这儿,你们谁有胆子,自可取其任意一体,回去交差。”
他连连冷笑道:“这双腿,你们可有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