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临川茫然,
怎么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呢。
他印象中好像有个叫陈……陈什么的,他封了个什么王后的妃子吧?
当时听完就说这不怪他,不是他的错。又嘴里念叨着什么病娇、变|态、感化??
之类的。
之后又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他,劝他不要为了先皇报复自己,原生家庭固然对人很重要,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牧临川觉得,怪嗦的。
指手画脚的,嫌烦,没几天就把她丢出去喂了老虎。
不过变|态这个词来形容他的确很合适,牧临川不要脸地照收了。
犹豫地放下筷子,陆陆拂拂心知自己听了这么多隐秘的宫闱秘史,命已经由不得她了。
可拂拂觉得,再怎么着她也得争取一下吧?
少女想了想,眼里闪过了一抹壮士断腕的悲壮之色,小小声地说:“陛下如果哪天要杀了妾,能不能挑个不怎么痛苦的方式?”
丢虎园就算了吧,想想都好痛。
她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她只是单纯怕疼。一想到法裕与之前那个内侍的死,拂拂就忍不住感到一阵蛋疼。
少女说这话的时候,皱紧了鼻子,闭上了眼,是一口气说出来的。
她的眼睛很清很亮,气质温和又有些犟,很容易便叫人想起山野中的兰花草。
她说这话是认真的。她倒是不蠢,该淳厚的地方淳厚,该机灵的时候机灵。
陆拂拂身上的这股机灵劲儿倒与牧临川见过的都不同。
他成日里四目相对的那批王公士庶,哪一个不是人精,也只有有这尘世里滚出来的心机,才能站到他面前来。
而陆拂拂的心机,几乎是一种山坳里野兽趋利避害的直觉与聪敏。
牧临川虽然这么想着,双眼却还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垂下了眼,他不为所动地想。
他的确有过杀她的念头。
他杀人一向没什么理由,这就好比一个旧物什,他厌弃了,放着也是占地方,随手丢了或是杀了。
可如今――
少年抬起头,无辜又疑惑地看她,纤长乌黑的眼睫一眨一眨的:“谁说要杀你了?你怎么这么不禁吓。”
“孤这陈王后,犯了个错。”牧临川道,“孤杀人倒不是因为我有个悲惨的童年。”
少年勾唇一笑,眼睫扑闪扑闪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变|态。”
他这悲惨的童年不过是让他提前觉醒了。
他变|态得有自知之明,变|态得贼快乐。
“不过,阿陆。”牧临川翘着唇角,眼中熠熠生辉,“孤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拂拂心里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他以为她会信他的鬼话吗?她要是信了,下场绝对和那位疑似穿越前辈的陈王后一模一样。
但愿这位陈王后死后只是回到现代了。
心中沉了一口气,在明知道牧临川是满嘴谎话之际,拂拂甜甜地笑起来,柔声说:
“倘若陛下日后还想说话,可以下次再来找我,反正我已经知道这么多了。”
牧临川猛地一噎,脸上那无辜的表情渐渐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尤为复杂的神情,忽而紧紧闭着嘴,不吭声了。
陆拂拂这样,让他感觉自己特混蛋。
正儿八经的那种狼心狗肺的,狗咬吕洞宾的小疯子。
……
陆拂拂回去之后就做了个梦。
说是梦倒也不准确,而是又进入了一个崭新的记忆副本。
眼前浮现出一行行泛着电子蓝光的小字。
【1.聆听牧临川的童年往事(已完成)
恭喜你得到一张CG“席间絮语”
解锁奖励:大菩提寺
是否领取奖励(是/否)】
抱着多了解牧临川一点是一点的心态,陆拂拂眼睛眨也没眨,果断地摁了个是。
来吧!!就算前面是狂风暴雨,为了幺妮,她也要让苍天知道她绝不认输!
经过【人皮鼓】副本的锻炼之后,她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大菩提寺副本生成中……Loading……】
太咸元年,大菩提寺。
失重之感猛然袭来,拂拂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晃了晃脑袋,目光一点一点恢复了焦距。
落在了不远处的山门前。
但见门前有四力士,四狮子,绵绵青山中隐约可见宝塔骈罗,列钱青锁,房庑连属,庄严威赫。
拂拂伸出手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依然是小孩子的手。
那这回她的身份又是什么?
陆拂拂正迟疑间,身后一个小沙弥突然快步走了过来。
“拂拂,快些,再不去斋堂就误了饭点啦。”
小沙弥生着一张圆圆的脸,笑起来十分真诚。
拂拂一头雾水,任由这小沙弥带着她往斋堂的方向走。
这就是所谓的接引NPC之类的?
她也不是没玩过游戏,幺妮之前老不学好,她特地跑遍了全镇的网吧去捉她,结果糊里糊涂地反倒被幺妮摁在了桌子前,陪着她打了一下午的游戏。
在前往斋堂的路上,在拂拂有意无意地小心试探之下,终于摸清楚了自己眼下的身份。
她叫陆拂拂,是寄住在大菩提寺的孤女。
本是随父母上京做生意的,未料路上遇到了山贼,母亲为保护“她”死在了乱刀之下,父亲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身受重伤,在银钱被劫,身无分文的情况下,父亲带着“她”借住在了大菩提寺,没多久,便不治而亡了。
大菩提寺的比丘们正商量着为她寻一户人家收养。
这段时日,她便暂且寄宿在了寺内。
大菩提寺是大雍国寺。
大雍尚佛,常有勋贵人家将自己的子女送入寺庙中修行。这些权贵子孙,行事乖张跋扈。大菩提寺对他们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得过分,便也随他们去了。
彼时佛教刚传入中原没多久,佛典不全,戒律也不及后世那般严厉。
拂拂快步跟上了小沙弥的脚步,和他一块儿往斋堂的方向赶。
还没走到一半,就撞见了一起“校园暴力”。
几个衣着富贵的男童,围作了一圈,嬉笑着。
圈中央的小男孩,被他们团团围住,低着头,垂着眼。
他生得玉雪可爱,海藻般乌黑卷曲的长发披落在肩头,一双红瞳如烟霞落水。
或许是因为体弱多病,颊侧泛着淡淡的潮红,如微醺般冷艳绮丽。
“喂,你阿父是怎么死的?”为首的男童,笑着推了那男孩一把。
“烧死的!”
“烧死的!”
其余的孩子“哄”地大笑道。
“错了!”那男童笃定地笑道,“是被这丧门星克死的!”
谢临川这人,出生那天克死了父亲,可不正是不详的丧门星吗?
男童挤眉弄眼地问:“我听说连你阿母也不喜欢你,可是真的?”
“你阿母疯了!你阿父被你克死之后,她就疯了!”
“丧门星,克死了自己阿父,又逼疯了自己阿娘!”
男童年纪虽然不大,但常年耳濡目染之下,已学会了几分轻薄的习气。
见男孩儿不作反抗,他眼珠子一转,不由笑着摩挲着他白皙的肌肤。
“不过,你阿父与阿母不喜欢你倒也没关系,毕竟法裕喜欢你不是?年纪小小,便已经学会以色侍人了哈哈哈。”
“听说你长那么大还尿床?”
男孩儿没有任何反应。
“你说话啊!”为首的男童看他这么久了都没反应,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恨恨地推了他一把。
“傻了吗!”
男孩跌坐在地上,也依然一声不吭。
男童怔了一下,灵机一动:“傻子!谢临川是个傻子!你们看!”
众人深以为然。
“丧门星!”
“傻子!”
“快滚!离佛门清净地远点儿。”
“长这么大还尿床!不知羞!”
拂拂看着这一幕,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男孩儿可是牧临川这小疯子啊!
这几个熊孩子是不要命了吗?
熊孩子不学好,到头来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拂拂怔怔地看着眼前跌坐在地上小牧临川,心里十分复杂,有点儿酸也有点儿软。
虽然牧临川日后长成了个混世魔君,但此刻还是个任人欺凌的小可怜,又被法裕那死□□□□了好几年。
她一颗心十分不合时宜地就软了下来,甚至想豁出去算了,拨开这群熊孩子,拉起牧临川就跑。
就在这时,身旁的小沙弥忽然忿忿不平道:“是朱d和马聪!”
“又是他们!!他俩惯会欺负人。”小沙弥咬紧了下唇,扭头看向了陆拂拂,“拂拂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快步跑向了人群中。
拂拂愣了一下,拔腿跟上,“等等我!”
“朱d,马聪你们又欺负人!”小沙弥瞪圆了眼,怒道。
一众孩子闻言一愣,目光落在小沙弥脸上,又笑开了。
为首的被称作朱d的男孩,笑道:“宗住你又来逞英雄了?”
这名唤宗住的小沙弥在大菩提寺的孩子群里几乎毫无威信可言。
马聪上前走了两步,一把就将他推倒在地,众人“哄”地一声再度笑开了。
“呆子和傻子,正好一块儿玩。”
小沙弥面皮薄,又羞又怒,委屈地红了脸,直掉眼泪。被朱d几人团团围住,内心涌出一股孤立无援的无助感来。
他下意识地扭过头想要寻找同盟。
然而谢临川却看也不看他,男孩儿猩红的眼里有几许平静也有几许困惑,仿佛众人的言语侮辱丝毫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影响。
小沙弥怔怔地睁大了眼,眼泪悬在了眼眶里,欲掉不掉的。
他搞不懂被欺负的是牧临川,他怎么能一点儿都不委屈生气呢?
就在这时,一抹鲜亮的人影闪过,像是一朵被疾风吹来的杏花。
陆拂拂忽然像一头愤怒的小牛犊一样,气势汹汹地抡起棍子,杀进了包围圈。
众人俱都被吓了一跳。
小女孩穿着一身杏子红的襦裙,这是如此鲜亮的颜色,像是骤然开出的一朵朵杏花,在佛门清净之地,也只有陆拂拂这个女孩子会这么穿。
小沙弥又惊又喜,“拂拂!!”
朱d几人面色一变,“陆拂拂,关你什么事儿?你过来干嘛?”
陆拂拂看也不看牧临川与宗住,女孩愤怒地睁大了眼,像只护崽子的小母鸡一样,高高地翘起了尾巴,昂起胸脯,张开双臂将牧临川与宗住护在了自己身后。
一边挥舞着棍子驱赶着朱d几人,一边振振有词:“快滚快滚!我已经告诉维那了①!你们就等着瞧吧!”
细细的小木棍被她舞得虎虎生风。
这种小木棍看着细,然而抽起人来却疼得狠,在人肌肤上能留下一条条深深的红印子。
拂拂仗着自己生理上有小孩的灵敏度,心灵上有成年人的心智。
抓住机会,啪啪啪一顿狂抽,在朱d几人身上连抽了好几下。
抽得朱d皱紧了眉,气得暴跳如雷,哇哇大叫。
又是畏惧于她手上的棍子,又是畏惧于她口中的维那。
“你这个疯子!!”
朱d一咬牙,不甘心地蹬了陆拂拂一眼,脚底抹油地溜了。
一众熊孩子顷刻间如鸟雀散。
“来啊!”拂拂挥舞着棍子,气势汹汹地骂道,“来一个我抽一个!来一双我抽一双!”
累死了。
眼看熊孩子终于跑没了影,拂拂重重地叹了口气,甩着酸胀的手臂,转头去看小沙弥与牧临川。
“你们还好吗?”
拂拂丢了棍子,犹豫着问道。
女孩梳着双髻,大红的缯绳垂落,她蹲在他们面前,额发温驯地垂在眼前,两只眼睛如同葡萄一一样,黝黑乌亮,澄澈干净。
白净微丰的脸看着乖巧,丝毫看不出来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
小沙弥全然呆住了,磕磕绊绊道:“还、还好,拂拂你?”
“维那真的来了吗?”
陆拂拂皱皱眉:“我骗他们的。”
谁叫他们这么不禁吓。
小沙弥发出了一声惊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叹息了一声:“拂拂你真聪明。”
陆拂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牧临川。
或许现在改叫谢临川。
这感觉十分微妙,昨天这小暴君还在宫里招摇而过,今天就变成了没爹没娘的小可怜。
被朱d推倒在地,他脸在地面蹭了一下,颊侧被尖锐的石子割出粗糙的血痕。
“呀!”小沙弥惊叫道,“谢临川你流血了!”
“你没事吧?”拂拂朝他伸出了手,心里打起了小鼓,紧张地问,同时也做好了牧临川不搭理自己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谢临川竟然十分乖巧。被她拉起来后,轻轻地说了声:“多谢。”
这一副温驯的小可怜模样,哪有日后狡狯反复的影子。
拂拂和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天。
犹豫着又开了口:“你不反抗吗?”
闻言,谢临川露出个困惑的表情:“我为何要反抗。”
拂拂震惊地舌挢不下:“他们打了你,你要打回去啊。难不成你还任由他们欺负你不成?”
不是吧?小时候的牧临川是什么小可怜灰姑娘?难道说席间牧临川和她说的什么杀了法裕都是编出来吓唬她的?
牧临川静静地看着她,摇摇头:“他们虽然欺我辱我,却同时也是在助力我修行的逆境菩萨。”
拂拂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不由怔住了。
逆……逆境菩萨……?
这个说法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不就是在自我安慰,忍气吞声做鸵鸟吗?这口鸡汤简直又苦又涩。
拂拂不大适应地皱起了眉。
她讨厌挫折,活得好好的谁想经历挫折。
她更不会感谢这些给她带来痛苦的人和事。说什么这些会让你变得更为强大,这她更不能苟同了。
她凭什么要感谢这些小王八羔子和小贱|人们。
彼时拂拂还不知道牧临川口中的“逆境菩萨”是何意,等知道这“菩萨”真正的含义后,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牧临川明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他面上露出点儿犹豫之色,朝陆拂拂与小沙弥行了一礼,谢过了他俩,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离开了。
经过这一遭,两人也没了吃饭的心情。匆匆地用过了膳食之后,便回到了斋房。
“对了,拂拂……”离开前,小沙弥欲言又止道,“晚上你就别出去了。”
陆拂拂好奇地问:“为什么?”
小沙弥面色白了一层,“法裕师叔被人发现死在了大殿里。”
一想到寺里疯传的法裕师叔的死状,牙关直打颤。
“听说法裕师叔死得很很惨。凶手到现在还没抓到呢,总而言之,夜里你别出去了。”
小沙弥抬起眼,担忧地说,“你一个女孩,夜里出去危险。”
拂拂:……那你有所不知,凶手不久前还和你说过话呢。
小沙弥的提醒也是出自善意的关怀,拂拂当然不会拒绝,露出个笑,“好,我都听你的。”
小沙弥雀跃地说:“嗯嗯!那我明天再来找你一起玩!”
“路上小心!”
……
回到屋里后,拂拂趴在桌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会儿想着法裕,一会儿想着牧临川。心像是被丢进了油锅里一样,分外煎熬。
要趁着这个机会出去看看吗?
她当然不害怕什么所谓的杀害了法裕师叔的凶手,凶手就在眼前晃悠呢。
好不容易来一趟,能多了解牧临川一点就是一点。
拂拂这么想着,飞快地跑到衣柜前,翻出了小斗篷给自己围上,提着灯笼,怀里揣着火折子就出去了。
大菩提寺有夜禁,每晚都有僧值巡夜。
她不是大菩提寺的弟子,身份较为特殊,自然也不受寺规限制。
此时已经到了秋天的尾巴了,秋风瑟瑟,半夜走在寺中,哪怕裹着斗篷也冻得拂拂直哆嗦。
走了没几步,寒风忽然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
拂拂脚步一顿,怔在了原地。
不是吧?难道怕什么,就来什么??
咽了口唾沫,拂拂小心翼翼地吹灭了灯笼,循着血腥味儿的方向往前走去。
一路来到了禅堂,进门是一间过厅,绕过正壁,折进一段巷道,便到了屋前,屋前以布幕遮掩。
越靠近禅堂,这股血腥味儿便越重。
拂拂指尖都被冻僵了,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长夜中分外明显。
小心翼翼地撩起了一角布幕,眼里映出禅堂中的景象后。
陆拂拂双腿一软,差点儿没压抑住惊叫。
这这这这,死人了!
又死人了!
禅堂里半跪着一个人,看身形年纪并不大。
陆拂拂瞳孔竖成了个细细的一线,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又凝神细细看去。
看身形,年纪好似与牧临川一般大,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对方跪在禅堂里,低垂着头,血污的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本来的面容。
两侧的嘴巴被剪开,拉出一条诡异的血腥微笑。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显得尤为可怖。
这还没完,他嘴里塞了满满的一大把线香,将嘴堵得严严实实。
檀香尚未燃尽,一只只橘红色的火点像是黑夜中窥视的一双双眼睛。
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拂拂牙关打颤。
她认出来了。
拂拂哆哆嗦嗦地坐在了地上,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对方大半张脸都处于阴翳下,被碎发遮挡。
可她今天见过他。
这是朱d,今天欺负牧临川的那个熊孩子。
他脖子上还挂着香案上的慧命牌,上书“大众慧命,在于一人,若尔不顾,罪在尔身”。
又以血书就了两个飘逸的小字。
“噤声”
本来以为自己多多少少已经习惯死人了……
拂拂手脚冰凉,欲哭无泪地想。
不,再来几次她都不会习惯的。
要知道太咸元年的牧临川仅仅只有六岁。她要攻略的究竟是什么怪物啊。
拂拂心里沉甸甸的。
哪怕知道这不过是系统为她构建的记忆副本,哪怕知道朱d熊孩子小小年纪不学好。
可……到底罪不至此。
陆拂拂思绪正混乱间,突然黑夜中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拂拂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里,左看看右看看,慌忙寻找遮蔽物。
耳听着这脚步声越来越近,将心一横,拂拂就地一滚,滚进了禅堂里,往供奉着药师佛的佛龛下一躲。
好在她如今年纪小,正好能躲进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透过缝隙,陆拂拂也顺利确认了来人的身份。
除了年纪小小,就变|态得令人发指的牧临川,还能有谁?
男孩儿踏入了禅堂,没有多耽误,他手里拿着块浸了水的湿布,跪下来就开始擦地上的血鞋印。
毕竟小孩的鞋印一眼就能分辨出与成人的不同。
陆拂拂一时无言,她该惊叹于小暴君这么小就会处理犯罪现场了吗……
男孩儿动作利落,很快就将这罪案现场处理得光洁如初。
拂拂屏息静气地等着他离开。
可牧临川他偏偏还没走,他垂着眼耐心地在禅堂中绕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等到拂拂都快受不了的时候,牧临川凝眸从朱d身上捻下了一根卷曲的长发。
陆拂拂怔得目瞪口呆。
牧临川的头发乌黑微卷,与其他人不同。
她一方面震惊于他的细心与耐心,一方面又为这超乎寻常的冷静而感到一阵胆寒和恐惧。
男孩儿将头发拢入袖口,这才站起身往屋外走。
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夜色中。
陆拂拂却没有立刻爬出来,她抱着膝盖躲在佛龛下面,等了好一会儿。一直等到手脚都僵硬了,这才飞快地探出个头来去察看禅堂内的情况。
这一瞥不要紧。
牧临川竟然又回来了!!
男孩儿眼睫很长,皮肤很白,乍一看上去像个毫无生息的鬼娃娃。
他不知何时脱了鞋,只穿着雪白的袜子,脚掌无声地踩在地板上。
那两只小靴子就套在他的手上。
拂拂呼吸骤然急促,失神地想。
刚刚牧临川根本就没走。他……他脱了鞋,套在手上,模仿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他一定是起了怀疑,就是为了引黑暗中的她出现。
眼看着男孩儿视线在禅堂中逡巡了一圈,直直朝着佛龛的方向走来。
拂拂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里,急得额头直冒汗。只能默默祈祷系统快快显灵,帮她脱出这个副本。她今年都十七了,竟然害怕一个熊孩子。
就在牧临川走到佛龛前时,突然一转身,走掉了。
走……走了?
这回是真的走了,还是虚晃一招,等着杀个回马枪。
拂拂犹豫地想。
黑夜中似乎传来了僧值手持签板边摇边走的动静。
这下她确信无比,牧临川是真的走了。
男孩儿一走,拂拂手脚并用,灰头土脸地飞快地爬出了佛龛。挽起裙子,像颗小炮弹一样,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夜里。
又要躲避牧临川,又要躲避僧值,她就像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在佛寺里乱转,七拐八拐地竟然转到了斋堂里。
斋堂的灯火还未熄,在这黑洞洞的夜里,尚存有一息的人间烟火。
劫后余生的庆幸冲荡着心扉,拂拂长长地松了口气,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闻着斋堂里残存的饭菜香气,她倒还真有点儿饿了。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陆拂拂悄悄地溜进了后厨里,几乎将厨房搜了个遍。
掀开蒸笼,竟然真让她找到几个已经冷了的包子。
拂拂感动地几乎快哭出来了,这个时候,也不嫌弃这包子是冷是热,捞了一个出来,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又差点儿叫出来。
牧临川不止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他什么时候追上来的?
要?死?了。
拂拂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这小暴君是鬼吗?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男孩儿平静地看着她,这平静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下却显得尤为渗人。
好像自打在这个记忆副本中看到牧临川起,他就是这么一副乖巧温驯的模样,不会伤心不会动怒,像是画出来的娃娃。和拂拂印象里那个自大自恋,反复狡猾的小疯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拂拂大脑空白了两秒,想都没想,下意识地抓起包子就塞到了他嘴里。
被软和的包子堵了个满嘴,芬芳的面点香气迅速窜入鼻腔。
牧临川猩红的眼微微睁大了点儿,这才露出了点儿一个孩子该有的情态。
拂拂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咕咚咽了口唾沫,勉强扯出个讪讪的笑:“哈哈哈好巧,你也是来找吃的吗?”
面前的小女孩,挤出个干巴巴的笑,搔了搔头,又迅速补充了一句:“这个给你,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僧值。”
牧临川奇怪地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包子。
趁着这小暴君还是个孩子,好忽悠,又被她一顿操作猛如虎搞迷糊了的时候。
拂拂眼角余光四处乱飘,瞥见角落里新鲜水嫩的白萝卜,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要不要喝萝卜汤?”
“我烧得萝卜汤可好喝啦。”
牧临川没有吭声。
女孩儿就已经脚步轻快地来到了灶台前,忙活了起来。
很快,女孩儿就又端着汤回来了。
“小心烫,这个给你。”
将手里的汤勺递给他,她又哒哒哒跑去拿了两只碗,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牧临川面露迟疑之色,拿起汤勺,抿了一口。
又抬眼看向面前的拂拂。
她脸蛋微圆,额发垂在光洁的额头前,眉眼弯弯地冲他微笑,
她长得并不算多美,但胜在讨喜可人,就像是劳累的旅人敲开村舍时,会走出门递给你一碗水的农家少女。
笑颜映着桃花,清新纯澈的不可思议。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友善。
但他倒不会因为这一饭之恩,这一笑,而感激涕零,自此魂牵梦萦。
相反,牧临川他足够冷静,或者说足够的冷血。
热汤下肚,极大的抚慰了他冰冷的身躯。
牧临川飞快地将碗里的汤喝得一干二净,搁下汤勺,礼貌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
“多谢你。”
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自那之后,拂拂就再也未曾见过牧临川。
大菩提寺里又传来了消息,说是朱d的尸体第二天在禅堂被人发现,尸体被摆作禅堂中药师佛的姿态。
又过了半个月,马聪发了疯失足跌入了水里溺死了,被捞上来后,男童右手持未敷莲华,左手作施无畏印,作水月观音样。
这些孩子的父母听说了这事,慌忙将自己的孩子接回了家里,不敢在大菩提寺多待。
显赫一时的大菩提寺,因为得罪了上京权贵,竟然就这样没落了下来。
宗住每每想到还一阵唏嘘,“朱d他们几人也算是恶有恶报啦,佛典中所说的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果然没错。”
他忍不住问牧临川。
小沙弥面露好奇之色,“当初朱d他们如此欺辱你,谢临川你当真不害怕吗?”
其他人都被接走了,唯独谢临川他没有被接走,还待在大菩提寺中。
人人都知道,谢家人不喜欢他,他阿母也恨他是个灾星。
谢临川彼时正在翻阅佛经,闻言停下来,思考了两秒。
“不恨。”他摇了摇头,难得微微一笑道,“他们不曾欺负我,他们都是助我修行的逆境菩萨。”
……
菩萨垂眸持经,面容郁美,微露法喜笑意,莞尔微笑间,慈悲中又不失灵动。
一线方润微甜的龙涎香缓缓散去,金炉香烬,漏声点滴。
少年面色难看地从睡梦中霍然惊醒。
长发直泻肩侧,乍一看眉眼,简直就像是恬静温顺的长发公主。
牧临川低着眼,面色阴沉,若有所思地抚上了嘴唇。
他做了个梦,梦里多出了一个人。
他竟然梦到了幼时的大菩提寺,还梦到了陆拂拂,最荒诞的是,他竟然梦见了陆拂拂给他煮了一碗萝卜汤。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耳闻则诵,过目不忘。
牧临川很明确自己童年根本没有过一个叫陆拂拂的孤女。
那现在这算什么?
少年睁大了眼,生生打了个寒噤,惊疑不定地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还没这么无用到让陆拂拂来英雄救美吧?
……
牧临川这个人反复无常,自恋阴郁,没耐心,爱喜新厌旧。
前脚还说着“你若是骗孤,孤就把你做成一面人皮鼓”。后脚又好像对崔蛮燃起了兴趣。
拂拂这次从记忆副本里出来之后,牧临川就再也没找过她。
陆拂拂叹了口气,心里遗憾地想,这或许就是女主光环了。
她倒也不急,总归是要慢慢来的,牧临川不在,闲下来的日子她就跑去伺弄地里的瓜果蔬菜。
崔蛮又如何重得圣宠的消息传遍了后宫。
或是宫中举办赏花宴,牧临川将位列魁首的那一朵牡丹,亲自戴在了崔蛮鬓角。又或是牧临川又往神仙殿赏赐了多少多少奇珍异宝
这些消息传来的时候,拂拂正挽着裤脚,踩在绵软的泥土上,给她的蔬菜浇水。
看着她这从容又自得其乐的态度,永巷众人不由又面面相觑。
饶是之前看不起陆拂拂的,都不由生出了点儿敬佩之意来。
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任务不提,陆拂拂最近很快乐也很满足,她的作物长得很好,再没有比这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又过了几天,牧临川叫来他一后宫的老婆一块儿吃午饭。
底下众老婆互相扯头花,少年却眉眼弯弯,其神情犹如在看猴戏,就差鼓掌喊着再来一个。
陆拂拂位份最低,坐在最末尾。
这段时间他像是全然把陆拂拂给忘记了。
而陆拂拂正奋力和面前这一盘烤羊肉串做斗争。
她们这一桌羊肉串是现烤的,羊肉串特地用铁钎子肥瘦相间地穿着,迅速地过滚油,取出来时正冒着滋滋的油泡,肥美而不腻,佐以盐巴、胡椒等调料,各具风味,一口咬下去,汁水浓郁而满嘴生香。
陆拂拂一边咬着羊肉串,一边吃着羊肉汤饼,喝着羊肉汤,打量着这场宫宴。
寒冷的冬日,这一碗清炖的羊肉汤,上面撒了层绿茵茵的葱花,喝起来最是畅快不过。
崔蛮是的新封贵人,坐在牧临川右下边第二位。
第一位,也是最靠近牧临川的,是个陌生的美人。
这美人容貌与小郑贵人有七八分相似,与小郑贵人相比,却多了几分冷清。
陆拂拂一看就猜出来了,这应该就是那位大郑夫人。
小郑贵人的死到底和她有几分关系。拂拂犹豫了一下,将头埋得低了点儿,猫儿在了人群中,安安静静地当个小透明继续吃自己的。
陆拂拂能当小透明得益于她这位份,丢在人群里就找不着了。
胡美人、周充华等人虽心里好奇,奈何抻着脖子在这乌压压的人群中找,找得眼睛都酸了,还没找到陆拂拂,只好遗憾放弃,心中默默安慰自己,连个位份都没,没必要对陆拂拂如此上心。倒是崔蛮,更值得她们注意。
与陆拂拂这儿吃吃喝喝的餍足气氛不同,越靠近牧临川,四周的气氛便愈发剑拔弩张。
【崔蛮两眼发酸,坐立不安,看着不远处的牧临川,一口牙几乎都咬碎了。
她就是想不通……想不通这小疯子怎么会如此薄情。
阿蛮眼眶渐渐红了。
想到这几日的若即若离,心里一边唾弃自己没用,一边又唾弃牧临川】
陆拂拂咬着羊肉串,权当在听有声书。
【阿蛮毕竟只是个姑娘。
少年天子,容貌i丽,行为处事俱都不循章法,浮浪狷戾。
她性子骄纵,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越是触手可及的越弃之如敝履。
这几天牧临川这小疯子对她态度若即若离。
她气恼地撅起了嘴,总感觉自己就像个面前吊着个胡萝卜的驴子,被这小疯子耍得团团转。
只是……羞恼是有的,
却不如从前那般气愤了,每每相处,都觉得面红耳热,恨不得一拳捶花他那张脸】
陆拂拂叼着羊肉,目瞪口呆。
这这这才几天啊?牧临川和崔蛮之间进展竟然这么快了吗?
这也难怪。陆拂拂迅速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饼,嘴里鼓鼓地嚼着羊肉汤饼,心想,《帝王恩》原剧情,女主角崔蛮的确对牧临川生出过好感,两个人就像是欢喜冤家,牧临川尤其喜爱捉弄于她。
想到这儿,陆拂拂不禁叹了口气。
只可惜男主角是牧行简,后期牧临川则成了崔蛮与牧行简之间的催化剂,吃醋工具人。
常常见【少年眼角发红,攥紧了拳。
冷着脸,又淡淡地问:“孤难道就比不上牧临川”吗?
】
又或者是――
【少年眼角曳出一抹嫣红,眉梢轻轻一压。
薄而利的眉眼飞快掠过一抹杀意。
猩红的眼珠水润润的,语气缥缈不定。忽而又眉眼弯弯笑起来。
“阿蛮,孤真想杀了你,恐怕只有杀了你,你才会长长久久陪伴在孤身侧吧。”】
“眼角嫣红的红眼病”,“黑化囚禁play”等病娇标配特质,在牧临川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想到这儿,拂拂没忍住,眉眼弯弯,“噗”地一声笑出来了,眉梢间洋溢着活泼,简直能说得上是幸灾乐祸。
据系统所说,牧临川这可怜的小疯子,在后期简直是把《帝王恩》的评论区搅得天翻地覆。有大呼心疼牧临川的,也有骂女主阿蛮作的,打得不可开交,腥风血雨。
陆拂拂不着急是因为她隐隐能感觉出来,牧临川暂时还没有对她失去兴趣。
千方百计地维系牧临川对她的兴趣。这真是一件令人挫败的事,就好像她甘愿自己去当牧临川的玩具一样。
好在,还有这些羊肉聊以抚慰她的心。
王宫的羊肉不腥不膻,好吃得简直能把人舌头都吞下来。
陆拂拂道,就算是为了这些羊肉,她也能开开心心干下去!
“别吃多了,羊肉上火。”袁令宜提醒她。
陆拂拂听了,干脆也就放下了铁钎子。
方虎头奇怪地往陆拂拂盘子里又放了一把串儿,“吃呗,天冷了,多吃点儿暖暖身子,反正最近又不用伺候那小疯――又不用伺候陛下。”
陆拂拂想想也有道理,可她今天的确放纵了点儿,吃得有些撑了,胃里涨得难受。
她控制自己食量已经快控制了两个月了,今天是稍微没把持住。
或许是她幸灾乐祸表现得太过明显了,一个内侍突然拨开人群朝她们仨走了过来,轻声细语地说:“才人,陛下有请。”
竟然是牧临川身边的贴身宦官张嵩。
一瞬间,三人神色各异。
拂拂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好。”
转头跟两人道:“我上去一下。”
跟着张嵩走了。
袁令宜:“我知道你担心她,巴不得陛下赶紧忘了她。只是人各有命……陛下心思不好琢磨。”
方虎头一顿,往嘴里塞了口羊肉,垂着眼没吭声。
陆拂拂跟牧临川走那么近,无异于是在玩命儿,她心下烦躁,却又想不到帮她脱身之法。
陆拂拂跟着张嵩顶着众人各异的神情走上前。
等陆拂拂站到了牧临川面前,少年瞟了她一眼,眉梢微扬,眼波流转间,似笑非笑道:“才人这是想到了何事,方才在下面笑得这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