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索卢投入廷尉监牢审理,据说用的第一道刑就是拶子,双手十指指骨尽碎,也说不出话来,点头摇头间就定了罪。逼.奸太后宫中宫女,往重里算就是“秽乱宫闱”,廷尉少卿送来的定罪折子是“大辟立决”,也就是说不等杜文回来勾决就可以处死。
还有几个贺兰氏的侍卫一道牵连,不是“知情不举”,就是同样的“秽乱宫闱”,但凡与太后有染的,都是连话都没法说——廷尉也不必他们说话,三木俱下,只要一个供状即可。
翟思静略略犹豫了一下,想着这其实就是一场战争,再想着闾太后狠辣的模样,明白自己也不能拖后腿了。于是朱笔批复,用上杜文的小印。这些人论死的论死,监.禁的监.禁,雷厉风行。
但紧接着就是在京的闾氏诸人,原来就掌握着一些中军兵权的,团团围住了在京的几家贺兰,不知怎么搜检出违制的刀枪剑戟,甚至还有违制的衮服冠冕。奏报上来,千万双眼睛盯着,翟思静知道这又是太后的好计,但这次,她想着上一世自己的儿子和家人就是被杜文这样栽赃而处死的,终于踌躇了,那一枚小印晃了又晃,没有在廷尉的折本上盖下来。
果不其然,只消一日未批复诛杀贺兰众人的奏折,惠慈宫就派人来“请可敦过惠慈宫一叙”,翟思静调来宫中宿卫的档案,咬牙看了一会儿,道:“先将一应宿卫全数换班。闾姓内将军、内校尉、中军令、执金吾、侍卫、护卫……全部清查出宫,换成其他人。”
又暗暗命翟量带着他所管辖的侍御曹、中散曹、内三郎等人拱卫在太华殿和惠慈宫外,随时候命。
随侍翟思静的梅蕊、寒琼都暗暗心惊,悄悄问道:“女郎,这是要鱼死网破了么?”
翟思静摇摇头:“不至于鱼死网破,但太后借此机会,捆牢了我,共同对付贺兰氏,将来贺兰氏如果情急叛变,我也不得不同她一道,这是她的司马昭之心了,不过我也认了,不能叫她独自担待风险;可另一方面,她也是借此机会重新部署朝中闾氏,大汗好不容易将闾氏的气候打压到这个地步,她触手一伸,我若是还一味退让,总有退无可退的一天。”
她深深叹息,对上回劝谏她的梅蕊说:“毒杀对手,诚然也不少见,但厉害的角色更是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要使得局面尽在掌控而不留后患。这才是闾太后的厉害之处——对付一个我,不算本事,要绑着我对付所有异己,将来留着推卸自己的地步和栽赃诛杀我的地步,才是真狠人。”
梅蕊已然听得呆住了,带着哭腔说:“那我们怎么办?”
翟思静说:“论狠,我比不过她。但大汗给我留下的人和权力,我还是可以用一用的。信,我已经发给大汗了,等他的谕旨从南楚传过来——我这里借机拖一拖。”
安排妥当了,她带着随侍的人,往惠慈宫而去。不光她去,宫里还剩的两位昭仪李迦梨和郁久氏也一道叫了过去。
果然,这样子到门上,闾太后就“不舒服”了。门上的宦官瞥瞥这个,瞥瞥那个,虽然说了“太后没法见诸位娘娘”,但也始终不打回票。
翟思静心知肚明,故意问道:“那我作为子媳,先进去伺候吧。”
那宦官道:“那倒可以的——你们晓得的,太后一不舒服啊,就不爱热闹。”
翟思静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梅蕊一眼——吩咐好的,万一里头有任何动静,她就带着两位昭仪跑:外头的宿卫,全是她换下的可以放心的人,自然会一边营救,一边护着其他女人出去。
而她自己,必须提起勇气,面见闾太后。
宫殿之内,仍然是布置华丽而给人阴森的感觉。两边高大的红黑漆雕屏精致而压抑,后头“窸窸窣窣”的,不知是不是藏着人——太后内宫里头,仍是闾太后自己的人,翟思静孤身进来,以她的力气,要搏若干宦官和宫女,那也是搏不过的。
闾太后这次连帘子都没有放,坐在御座上斜倚着,手里一成不变端着一杯奶茶,甜白瓷的杯子,与她一双洁白修长的手相映成趣。但她一点笑容都没有,冷冷道:“带这么多人,还大张旗鼓地换掉了今日的宿卫,可敦这是什么意思呀?”
翟思静肃然下拜,顿首道:“子媳给阿娘请安。妾喜欢直来直去说话:请问,太后也大张旗鼓地处置贺兰氏在京的几十户,岂不是叫贺兰心寒?”
闾太后冷笑一声:“兵贵神速,亏你读了那么多书,竟也不懂?端不端贺兰氏的老巢,他们都必定逼急了,这么多子弟被杀,这么多家人被谪贬,你当他们像汉人似的,只会忍着、龟缩着?哼!”
啜了一口茶,但茶盏被杯盖敲击得“叮叮”乱响,显见着是生气了。
翟思静道:“太后处置贺兰,先还立着国法的规矩,但后面诸多处置,妾以为不妥。”
闾太后“嘁”了一声,接着低声嘲道:“幼稚!”
“处置一家贺兰,这或许不幼稚。”翟思静道,“但刑之以法,大家心里才是服的。道路以目,周厉王未见得有大成。”
闾太后喝着茶嗤笑道:“连杜文都说你迂腐,果然是迂腐。朝政中,哪那么多清楚明白叫人心服口服?能成事儿就行了。你若胆小,你不用管,将来贺兰氏要造反问罪,叫他们冲着我来,冲着辽河闾氏来!”
翟思静突然有些心酸感——难道她在杜文的心里就是一副“迂腐”的样貌?
但这种泛上来的鼻酸很快被她自己遏住了。她仰首说:“阿娘,为政之道,不是眼前一日两日,是大燕的千年万载。贺兰氏的所作所为,妾岂有不气的?但是气又如何,妾可以‘以直报怨’,但不可枉刑纵杀。迂腐就迂腐吧。”
闾太后停了喝茶的姿态,捏着杯子,目中钩子似的锐利的光,直剌剌地射过来。
但她实则是趁翟思静再次顿首的时候,暗暗笑了笑:她身边最亲信的宫女和宦官,也都是戆直一类的,认定了主子就万死不辞——和翟思静某些地方有些像,她是认定了一条道理,也不肯低首。
这样的性子,叫人放心。所以,这个女郎,叫她那狐疑的儿子放心。
而且,也好对付呀!
闾太后把绷紧的姿态放松下来,闲闲地说:“那行,缓一缓吧,等杜文处置的意见从南楚过来再说。”
反正贺兰家有头有脸的都关在监牢里,不怕他们在京城翻天。
“但是,我先提醒你。”闾太后又说,“贺兰部那些,必定要造反的,你早些准备起来,别到时候措手不及。”
“多谢太后提醒。”翟思静也敛了“直谏”的铮铮神色。
闾太后笑道:“听说你的家人在瑙云城有部曲?只是汉人孱弱,不知道会不会跟你一样迂腐没胆子?”
“大概会呢。”翟思静说,“不过,只要他们能够切断贺兰氏与柔然的联系就行了。”
闾太后不屑地挑了挑眉,最后道:“你对杜文的舅家,也不用严防死守的。你孝顺我,我自然叫他们听命于你。”
“是。”翟思静不卑不亢说。
闾太后掩口又道:“对了,还有件事,你自己也够糊涂的。”
翟思静原本打算告退,一听,心又拎了起来,正色道:“请阿娘指教。”
闾太后说:“第一呢,身边的人要好好管教,发现有离心的、蠢笨的、管不住嘴的、贪财好物的,不要怀着你那‘仁慈’之心,不忍心处置。”
翟思静心里“咯噔”一响,但沉得住气,点点头说:“谢阿娘提醒,妾知道了。”
闾太后又说:“第二呢,这阵子你也劳累了,又是带公主,又是帮杜文批折子。我倒是愿意给你分忧。”
不等翟思静摇头说“不必劳烦阿娘了”,闾太后又紧接着说:“毕竟呢,你这个月超期十天没来月事了吧?自己都忘了?要是再怀一个小郎在肚子里,可不能太操劳了。”
这次胸腔里不仅是“咯噔”了,心脏像掉了一拍似的,紧接着剧烈地跳动起来。
是呢!她自己都忙忘了,她的天癸延迟了好些日子了!
而且,太后的触手居然伸在她那里,连这样私密的细节都打探出来了!
闾太后见她傻傻的神情,不由笑得前俯后仰:“你放心,我疼儿子,也疼孙子,就看孙子的面,也不会怎么样你。你放心去吧,中书省的折子,你日后搬一半过来,我来给你分分忧。”
翟思静简直木偶一样告了退,退出了殿门。
外头的空气清新,弥漫着春季的花草芬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中好像有些湿湿的。
外头梅蕊、寒琼,还有另外两名昭仪,见她全须全尾地出来,都是松口气的样子。
李迦梨没好气说:“巴巴地过来请安,连太后的面我们也见不到,还是可敦有面子,我们白陪衬。走罢!”
翟思静道:“晚些有事情找李昭仪。”
李迦梨已经转了身子,此刻连转回来都懒得,扭头说:“好的,到时候可敦吩咐就是。”然后婀娜多姿地去了。
翟思静自己忧心忡忡,哪还顾得上其他,回到宫里平静了一会儿,便叫梅蕊去请御医。
怀孕的脉象很好识别,御医很快就笑嘻嘻道:“恭喜可敦,贺喜可敦!这次脉搏滑如滚珠,跳动有力,是个小郎的可能性可大呢!”
翟思静好一会儿才说:“可我……用了麝香……”
御医道:“麝香这东西,有用就有用,没用了,就没用了。不过可敦要保着孩子不滑胎,以后可不能再用麝香的东西了。”
翟思静眨巴着眼睛,想哭又想笑。麝香上辈子对她有用,这辈子也有用了一阵子,但到底不是神药,不是次次对症,在还不敢要的时候,孩子倒又来了。
一旁梅蕊寒琼争着笑着恭喜她。
翟思静说:“这事儿,先别往外说。免得那起子人又开始想着‘立子杀母’这茬儿。”
大家见她眉间薄愁,倒也噤声了。
御医是熟用信任的。等他走后,翟思静又愁另一件事,扫视过两名侍女后说:“还得你们帮我关心一件事。我这里,大概也有内鬼了。”把太后已经猜到她怀孕的事说了,说得两名侍女目瞪口呆。
长夜漫漫,翟思静拥着被子,突然觉得春寒料峭,而且寒意往四肢百骸里钻。她前所未有地思念杜文,不仅想他的怀抱,也想他给她带来的心安。
可是此刻,再大的艰难,也必须她独自面对,哪怕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这座独木桥也得她翟思静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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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思静是有点迂,但是我喜欢,哈哈哈,任性的作者。毕竟,这种迂也是有进步的意义和价值的。
里面的官职名乱入,基本是北魏中早期制度,少数是其他朝代的,咱就不考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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