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第二日就昭告天下,陇西翟氏,手铸金人成功,是天命所归,由昭仪而册为可敦皇后,普天同庆。并下旨封赏皇后母家,顿时使得翟家从没名没分、宛然流放的大族,一跃而居于北地享有国家爵位和食邑的公侯。
地位足了,翟氏家族先前在翟量授意下偷偷安置的部曲,顿时也就名正言顺了。
“那么,立太子的事?……”
朝堂上,捧着笏板的大臣起首问道。
杜文笑道:“可敦生了男孩之后自然就立太子呀。”
一句话下去,初始把所有人震木了,继而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再接着就是一阵又一阵的窃窃私语了。
“不是说后宫生了皇子了?”
杜文说:“后宫里,朕的可敦为朕添了一个小公主。咦,朕什么时候说过得了个儿子?”
大家瞠目结舌,然而细细想来,皇帝无论是在朝堂宣布好消息,还是接下来赏赐金花与美酒什么的,都只说“后宫生育”,从来没说过生育出来的是个儿子。
到底此刻,杜文反而失惊打怪、咄咄逼人起来:“谁先传谣说生的是儿子?怪道之前八部大人一直在喊什么‘封后就要立子’‘立子便要杀母’,朕也就奇了怪了,朕有了女儿,封生育有功的嫔妃为皇后也就罢了,哪里来的子要立?还只当是要催逼再生个儿子。朕都回复了多少次:‘干卿何事’,诸位愈加上头上脸,原来是有这个谣传!”
他突然发作,手一拍椅子扶手:“荒唐!荒唐!是谁传谣在前,威逼朕躬在后?无子而逼立太子,是要造朕的反了么?!”
反正话都在他嘴里,不讲理大家也只有干瞪眼。
下朝之后,倒是三三两两有大臣聚集,私宅里喝酒炙肉吃,就少不得有多事、多话的揎臂大喊:“扯蛋呢!问了若干次立太子的事,都不驳斥‘无子可立’,都说什么‘干卿何事’,知道大家在说‘太子’,却也不质疑,不说实情。这不是明摆着耍弄大家么?”
这个人酒酣饭饱,回程骑马吹风正觉得逍遥,突然马缰就被人带住了。
“怎么回事?”不由喝问道。
带他马缰的人锦衣锁子甲,笑融融问:“敢问尊驾贵姓?”
“贺兰。怎么了?”
“不怎么。”来人笑道,“请过府一叙。”
“贵上是?”
来人眯着眼睛,笑得冷冽:“鄙上是大汗的廷尉少卿*,想问问话。”
(北魏制:廷尉少卿负责决正刑狱,类似于后世的大理寺卿。)
喝醉的人已经紧张起来,酒都化作冷汗,渗湿了衣衫,磕磕巴巴说:“我……我没做什么呀……”
来人笑道:“那怕什么问话呢?去吧,说清楚了也就算了,大汗彻查传谣的人,若不是尊驾传谣,自然不关尊驾的事。”腰间的刀柄,拔出了一半,露出青瘆瘆的薄刃。
不得不战战兢兢跟着走。
然而一去,就再没有回家。
这样的雷厉风行之态有若干起,一时朝中人人自危起来。就连一直被杜文看管得门庭冷落的惠慈宫,也开始借着命妇们在过年前给太后问安送贡品的名号,络绎不绝地往闾太后那里跑。
晚上来人稀落些,在惠慈宫伺候的贺兰索卢悄然递了腰牌进去:“实在是有要事求见太后,请通融通融吧。”
闾太后白日隔着珠帘一个一个接见,不仅要防着来人套近乎,还要时不时给自己的呕吐找借口,即便是来一个人一会儿就打发了,一天下来也给搅闹得不耐烦,刚刚又吐了一场,漱了口,拭了拭嘴角水渍,慵慵说:“真是烦死我了!他便就有要事,我能有什么办法?如今还做得了儿子的主?”
但停了停又说:“叫他先进来吧。”
贺兰索卢进门,恰见闾太后轻轻抚摸着她微凸的小腹。
他跪下请了安,那张俊俏的脸左右转了转,闾太后明白他的意思,一个眼色使下去,其他宫人就全数退下了。
贺兰索卢疾步到了太后跟前,先是小心地为她捏腿,接着抬起头,一脸心疼地说:“太后又瘦了。”
“吐得厉害,茶饭不思的。”闾太后说,“比当年怀大汗时,可辛苦多了!”
“太辛苦了!”男人试探着探手在太后裙腰上抚了抚,笑道,“不过肚子倒是真起来了呢!”
“哼!”闾太后白了他一眼,嗔道,“孽种罢了。”
“我的!”贺兰索卢像个敢作敢当的男子汉一样铿锵说,而后也勇气横生地由跪而起,斜签着坐在她身边,靠着闾太后的耳朵说,“怎么是孽种?有阿爷在呢!”
“你呀!”太后娇声道,宛然一个怀春少女,一指头顶过去,又似个妩媚依旧的阿姊。
而贺兰索卢伸手一拥她的肩膀,她就靠了过去,螓首倚着男人的胸脯,长叹了一声:“你的意思,我明白的。但是大汗对我管起来,倒像反过来我是他的儿了一样。我如今也只敢安安分分的,哪敢再触他的霉头?”
贺兰索卢揽着她,也好像自己也不再是臣属,而真的是怀里这个女人的夫君了一样,他扬眉道:“这话,灭自己威风!就不谈孝道,太后背后是偌大的辽河闾氏部族,难道也不能管一管胡闹的外甥?”
闾太后眼睛闪一闪,正欲说话,突然肚子里翻山倒海,说了声:“唾盂!”就一声声干呕。
里头没服侍的人,去拿唾盂大概也来不及了,再加上贺兰索卢有心要讨好,于是张开自己的衣襟兜成盆状:“来不及了,太后吐在这里吧。”
闾太后愿意不愿意都遏制不住了,“哇”地一口吐了不少酸水和胆汁在那衣服上。
贺兰索卢无比温柔地看了看呕吐物,听闾太后皱眉说:“拿走拿走,味儿太大,又想吐了!”
他赶紧把衣裳团一团,丢在外头,然后净了手,又服侍太后漱口洗脸,一通暖暖地忙下来,才又坐到她身边。
闾太后拿了腌渍的酸梅当成零食,含着压味道。见男人又过来,穿着单薄,不由拿着床榻上的羊毛毯子裹在他身上,嗔怪又暖心地说:“别着凉了,看穿的这么少!”
停了一会儿,她叹口气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外面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他胡闹到了什么程度,说来给我听听。”
贺兰索卢长长太息,抚膝说:“真是太胡闹了!先说没有太子,而是生了个公主。自己个儿隐瞒嘛不说,又反过来怪大家伙儿逼迫他。这几天廷尉大肆抓人,说点什么腹诽的话便是捉走回不来,听说已经打死了好几个,尸首拖回家只说是‘病死的’。弄得人人自危!”
闾太后默然地听着,然后问:“已经捉走了哪些人,你列张名单来让我瞧瞧。”
“是!”贺兰索卢点点头说,“其中有臣密友,也是朝中官员,掌管鸿胪的,家里都急死了,只求人能活着回来。还望太后有机会跟大汗美言几句,务必帮臣这个小忙。”
闾太后摇摇头说:“自我大了肚子,他晨省昏定只走个形式,话都跟我说不上两句——说也只说‘阿娘多休息’,冷冰冰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她又是蹙眉叹息:“我做娘的,为了他付出了大半辈子,转眼说翻脸他就翻脸了,也只怪我没本事,没把他教好。”
“好言好语,哪那么容易改变一个人?!”贺兰索卢说,“譬如孩子小时候要打,长大了么……”
闾太后看他一眼:“打是打不得了,但若是可以好好地给他一个教训,叫他知道肆意妄为是要付出代价的,也是好的。”
“不错!”贺兰索卢说,“太后英明!”
闾太后微微地眯着眼睛:“朝中能扼制他的人不多,这样的权力尤其不能放给姓叱罗的皇族宗室。如今能够一心的,也就是闾氏和贺兰氏,逼到不得已,兵谏分他的权柄,他做主,还要有司丞相之职的人能够直言上谏,甚至能够驳回不成体统的奏议,他就不会那么狂妄了。”
“只是……”她还是犹疑了,“到底是我的儿子……”
贺兰索卢忙说:“太后放心就是。八部大人共同协政,原也不为了抢班夺.权,只是克制着大汗的错处。”
闾太后点点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明儿个先把名单给我看,我瞧瞧他都抓走了哪些人。朝里朝外的人事,我还都懂一点,里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还怕没有破绽可寻?”
贺兰索卢喜得连连说了好几个“太后圣明!”,而后意欲投桃报李,而闾太后伸手挡住了他:“月份小,罢了吧。”
又闪闪眼问:“瞧你这猴崽子急吼吼的样子!你这次随着大汗的行台回京,没带妻妾来?”
“来伺候太后,怎么能带妻妾?!”贺兰索卢嗔道,“一颗心全在太后身上呀!”
“小嘴儿甜的!”闾太后笑着拧了一把青年小伙子富有弹性的脸颊,媚眼如丝努努嘴,“给我倒洗脚水去,顺带再给我捏捏脚心。”
“嗳!”贺兰索卢尽心尽力服侍,任劳任怨,最后,太后白皙的脚轻轻踢在他怀里:“滚吧。”
贺兰索卢正色道:“还没给太后穿袜子呢!”
等袜子穿好了,他一脸谄色退了出去。
闾太后重新扯了扯袜子,扯到她习惯的角度。然后开口唤自己的宫女:“倒点奶茶来。”
她最贴身的侍女小心过来,瞥了瞥她的脸色,欲言又止,然后又瞥了瞥。
闾太后边小口啜饮着奶茶,边自顾自说:“嘴太甜,讨好的痕迹太重,心思太迫不及待……想拿我当他们的刀枪使?”
她一脸狐疑地冷笑着,然后喝了一大口奶茶,眸子在热奶茶的蒸汽里忽闪忽闪的,净是粼粼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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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娘儿俩,我只想啧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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