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思静被祁真挟持着骑在马上,面孔被风吹得如同刀割针刺一样,雪花飘在脸上化作水,但依然觉得皮肤干燥冷痛得仿佛要裂开了。
“祁真阿姊,”她在马背上迎着风“瓮瓮”地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本来也想帮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做。”
祁真的声音也“瓮瓮”的,有些沙哑,有些哭腔:“我叫你时,你肯停下来,我就知道你不是恶人;我在外头威胁点火,你肯出帐篷,我就知道,你聪明勇敢。你放心,我不杀你,我也不想为家人惹来祸患。也求你在大汗面前给我们家人留一条活路……”
她的泪水在脸颊上冻成了一条条冰线,话音越发“呼哧呼哧”的:“其实我知道,我阿爷是上了他的当!但是谁叫阿爷不听我的呢?我只是想活下去,你不要怪我这样对你。”
她在马上回头,很远很远的地方影影绰绰有追来的人——大约是要营救翟思静的。她找了个避风的山坳,勒住马嚼子,扶着翟思静下马,又指了指另一匹马:“我要兼马回家,这匹不能给你。这里风小,他们也应该看见了你的身影。你在这里等一等吧。”
祁真打马离去。
山坳里确实风雪小了很多,背风的一面露出黑乎乎的山石。翟思静独自立在冰冷的雪野里,唯有勇敢地坚持、等待这一条路。她裹紧了狐肷斗篷,跺着脚取暖,早上喝的一碗奶茶早消化干净了,肚子里饿得“咕咕”只叫。她受的苦难大概还太少,应当尝遍各色滋味,才能心怀慈悲。
突然,她看见同样在背风雪的山坳里,悠悠地转出来一条狼,比杜文最大的猎狗还要大,灰白色的皮毛垂着,一双眼睛就和杜文闾妃一样,光泽幽幽,似乎眼神就会吃人,可又仿佛让人有“在笑”的错觉。
这条狼很是警觉,目光打量着翟思静的周围,又仔细看她身上是否有武器,然后从喉咙里低呜了几声,山坳里好像回响一般,也发出同样的“呜呜”声。
但翟思静毛骨悚然地发现,这“呜呜”声并非回声。
因为山坳里转瞬又转出来几条狼,同样是灰白色的毛皮,远望仿佛隐没在风雪的原野中,但眸子绿莹莹的,十分瘆人。
群狼纷纷弓起后背,脖子上的毛竖了起来。它们却又对猎物有的是耐心,死死地盯着翟思静,在等待她害怕到崩溃的瞬间,便可以一举发动进攻了。
自打到了草原,就听杜文提起过狼。
这是一种极凶残、极狡猾,但又有着极强的服从性、适应性、团队性的动物,它对猎物有着天生的敏锐,又对自身极为了解,不会贸然行动,把自己和家族陷入危险中。
翟思静手里没有武器,但是身后很快会来援军。她不需要斗败它们,只要不太早就被它们斗败即可。
狼对猎物的理解,就是猎物是强于它们还是弱于它们。
翟思静缓缓从地上捡起一大块石头,两手捧着,然后慢慢后退贴到了一块石壁上,不把后背留给狼群,然后毫无畏怯地直视头狼的眼睛——说不害怕是假的,但是既然害怕也没用,不如让恐惧化为冷静和勇敢吧。
头狼的眼睛绿莹莹盯着她,好像像人一样会思考。
翟思静觉得这仿佛就是她日日所见的叱罗杜文,无情与深情并存,勇猛与狐疑并存,强大有力又和某些方面一些小小的自卑并存。
她不由笑了笑:“你何必。今日吃了我,果腹不过一时,日后你们还要生存在这片旷野上,而我的男人,绝不会叫你们好过。”
她玩闹似的冲着头狼举了举手中的大石头。头狼退了半步,脖子后的毛愈发高高地竖起来,喉咙里发出危险的“呜呜”声。
马蹄声渐近。
狼群躁动不安,大概是不甘好好的猎物就会被抢夺走。头狼终于龇牙一声呼啸,然后群狼慢慢逼近了过来。
翟思静眼角的余光能看见策马而来的头一个就是杜文,距离恰在箭程。她心里一阵酸甜,大喊了一声:“大汗!”
头狼被惊得后退了半步,接着又作势欲扑。而未料到一根白羽箭破风而来,准准地戳入狼目之中,头狼惨呼一声,就倒地四脚一蹬死了。其他狼也惊得四散而逃,而皇帝身边骁勇而娴熟的弓马手,射得白光乱闪,狼群死的死,逃得逃,转瞬就像消失了一样,只余下雪地上一个又一个杂乱的爪印。
杜文夹了夹马腹,驰驱到翟思静面前。他一路来得急,所以既没来得及没有穿斗篷,也来得及没有穿铠甲,这会儿浅蜜色的脸膛已经冻得发紫,嘴也僵硬了似的,下马后,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只是第一件事是把翟思静往怀里一抱,深深地在她耳边呼吸。
他身边的侍卫忙不迭地脱下自己的斗篷给他们的大汗披上——一路打马疾驰,他们连献殷勤的机会都不曾有。
“先回吧。”杜文终于说出话来,口里弥漫着一团团白雾,好像把翟思静雾蒙蒙的双眼都模糊了。
翟思静哽咽着点点头,手被他暖在手心里。初始他手心的温度也很低,但他火气足,温度很快就缓过来了,暖得发烫,翟思静觉得自己的双手也被这温度感染,很快变得温热了。
“坐我后面,风小一点。”杜文说,并且在上马后毫不客气地吩咐,“抱紧我,别从马屁股上滑下去。”翟思静劫后重生,几乎是呜咽着点头。
回到大汗驻扎的营地,杜文下马,把翟思静抱下来,对左右吩咐一句:“跟太妃知会一声,我们已经平安回来了,叫她不用担心。”
然后就揽着翟思静回到了御幄。
他的精神终于松弛了下来,逃跑了祁真,但翟思静有惊无险,就不算坏事儿。他四下望望他的大帐,居然笑了一声:“要是这里被烧掉了,好多我私用的东西补都难补——想着这条就气死我了,将来哪天捉到了祁真那臭娘们,我非鞭杀她不可。”
翟思静笑道:“东西总是可以置办回来的,至于用虐杀来复仇么?”
杜文鞭子尚未摘下手腕,此刻上前把她一抱,用鞭杆不轻不重敲了她臀部两下,咬着后槽牙骂她:“她招呼你,你就理么?闹出这么大事儿来!你看看今早上你奉奶茶,我阿娘是怎么做的!你怎么这么蠢呢?这点警惕心都没有?真是得好好教你!”用鞭杆又敲了两下。
他觉得没用力,翟思静已经受不了,边逃避边说:“我本来就没有太妃聪明。就该让一把火烧死算了,至少这会儿不受疼……”
“活该!”杜文说,“不疼不长记性!伏榻上去,脱掉裙子,乖乖受责,让我好好教导教导你怎么做大燕的可敦!”
翟思静冷了脸说:“咦,你耳朵不好吧?太妃不是说了可敦另有其人,你还打算忤逆不成?”
杜文上手就是一鞭杆,见她“咝溜溜”倒抽着气,眼睛里涌上泪花,扁着嘴忍着没哭,他又笑着伸手到她裙子里帮她揉:“咱们鲜卑,不讲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本我看上,抢回家都可以。那时候就是信了你们汉人什么劳什子的‘六礼’,生生耽误了时辰,叫乌翰抢了先机。你别管,我娶媳妇,又不是她娶!谁规定可敦要姓闾呢?我现在还需和部族联姻才能苟延残喘不成?”
抱着她偷了一香:“我想好了,就和汉室联姻,平城以北以后也要垦田耕种,牧民定居下来,不再逐水草而居,才能够慢慢富裕强大,我要建的千秋万代的功业也才建得起来。”
翟思静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好像疼都忘记了。
过了少顷,感觉他揉着的手开始变得滚烫的,呼吸浊重,其意昭昭。
翟思静急忙推他:“大白天的……”
“不管!”他不讲理起来,“昨晚上被你气的,都没成事儿!你要赔我!”
握着鞭子凑紧了:“挨打还是那啥,你自己挑。”
这会子骨气无用。翟思静脸上浮起红云,啐了他一口。而他还有不知道意思的?立马动手动脚,然后一顿热吻,吻到感觉差不多了,倒像责罚似的,每一下都问一句:
“可知道错了?”
“以后学得会警惕了么?”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还是你们汉人说的,记住了么?”
…………
鞭子挂在他手腕上,鞭梢一下下痒痒地拂在她腿上。惩罚似的,有点点微痛,但更多的是迷蒙。她连话都说不出来,捏着他胳膊上的肌肉泪汪汪地点头。杜文怕她是疼了,停下来却听她轻轻一哼,这下不由得笑了,她死死地咬嘴唇,脸上一层层泛涌着潮红。
他伸手把她的嘴唇解救出来,并且把自己的肩膀凑过去:“怎么了?气坏了,就咬我一口。”
她此刻意识朦胧,顾不得什么就一口咬上来,杜文一声闷哼,过了一会儿,他颓然下来,半天才说了一句:“你一点都不心疼我!我都憋了一个月了!”
“委屈死你了!”翟思静笑着顶顶他,“好像我这一个月天天开荤一样。”
杜文陡然被吊起另一件心事,笑眸子一下子变冷了似的。即便这笑容的转变只有一瞬,翟思静也能捕捉,她娇羞的笑脸也瞬间僵了僵,凝神望着杜文,好一会儿问:“怎么了?”
杜文拉起被子给她盖好,说:“想起一个人。”
翟思静等他说出“长越”这个名字,然而他始终不说,低头拿湿布巾擦拭自己。
翟思静终于说:“我倒也想起一个人。”
杜文目光炯炯地看过来。
翟思静说:“今天没有朵珠把祁真一撞,我直接就被瓷片割喉上西天去了。她也尽心尽力服侍我那么久了,这次又拿命来救我,你能不能也赏她一个恩典,叫她能与她的情郎结缡?”
杜文撇撇嘴:“还要给她恩典啊?我其实呢,很想好好鞭打她一顿,打着问话。”
翟思静冷冷笑道:“你的话,问我好了,我来回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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