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晚间都没有赶着去右夫人那里,而是来到了翟思静那里。
翟思静和梅蕊岁月静好,正倚着窗边一起描花样子。
乌翰摆手止住小宫女的通报,悄然进去,恰听见梅蕊在说:“可敦问大汗怎么还没有临幸女郎呢,又问女郎是不是心里还在想着扶风王。您说,这里头是不是话中有话啊?”
翟思静可不像她那么嘴上没把门的,目光对着大大的月洞窗一扫,恰好看见地上竹影间还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长袍高冠,自然不是宦官。她的心一悬,而后咬咬牙,下了决心般笑道:“你不懂。”
而后轻声曼吟:
“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荡。
逢侬多欲擿,可怜自误长。
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
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涨。”
外头那个人影绷得直直的,半晌不动弹。
梅蕊还没明白,好奇地问:“女郎的诗是什么意思啊?相思很苦么?”
“唉……”翟思静想一想皇后找梅蕊问这些没头脑的话是什么意思,心里就明白了贺兰氏的打算,她陡然有些想冒险:上一世,她希冀着靠儿子长越逃离杜文;这一世,她厌恶这危机四伏的平城宫,为何不可以靠杜文来逃离乌翰?
逃离之后……
她紧张地算计着,心里有点没底。
这简直是泼天大赌!
但是网已经朝她收紧了,上一世那场令人恶心的“仙人跳”绝不会因为梅蕊而结束,下一个是她,她就勇敢些,直面比逃避更有赢的机会。
翟思静拉了拉梅蕊的衣袖,又示意她不要惊讶出声,然后指了指地上竹影间杂着的人影,机心很深地望望梅蕊,嘴上说:“想他也没有办法。”
乌翰从竹丛中悄然出去,心里气得发抖:他可以把翟思静锁闭幽宫,叫她守活寡,绝不给她机会,但是不允许她心里还想着别人——现在这个别人还是他心心念念想弄死的弟弟!
梅蕊我还可以留一条命。他咬着牙恨恨地想,你这个贱人,一旦我抓到你和杜文在床榻上,就叫一诛一双!你做下丑事,想必翟家也不敢跟朕翻天!
梅蕊已经惊呆了,看看翟思静平静的脸色,简直不知道自家女郎是不是疯了!
还在发呆中,皇帝的声音已经传来,倒是笑声音:“思静,朕来瞧瞧你。”
他踏步进来,看见梅蕊,眉头不易觉察地一皱,然后又笑道:“梅蕊近期的气色也好得多了。”
梅蕊脸一僵,虽不敢给他脸色看,但还是垂下眼睑,不愿意直视这个男人。
好在乌翰今日的目的不是梅蕊,所以挥挥手说:“梅蕊你先去自己屋子里休息吧。朕与思静有话说。”
屋子里只剩翟思静时,他变了一副脸色,当年她给他的鄙夷,现在尽数还了回去:“朕总以为汉室大族的女儿,从一而终,绝不敢有背夫的念头。你倒是特别!”
翟思静低头听他奚落。背夫就背夫吧。夫君做到这个样子,也是很特别的。
乌翰气撒了,看面前这木头美人毫无表情,觉得自己仿若也是对牛弹琴了,倒觉得自己好笑。他清了清喉咙,终于开始说重点:“朕把你看在平城宫,想想也没有意思。这次杜文在扶风郡立了功,朕想着,不如就把你赐给他吧。咱们鲜卑人,没那么多规矩。你写封信给他,叫他过来接你。”
说着,像真的一样从翟思静抽斗里翻出笔墨纸砚,丢在书案上对她抬抬下巴:“写吧。”
翟思静看看他,好像在考虑怎么拒绝。
乌翰说:“别跟朕说不愿意!不愿意也晚了!”
翟思静慢慢走过去,自己磨墨掭笔,然后构思着在最上面的纸上写了“扶风王见字如晤”七个字。
乌翰一把扯过这张笺纸,很快把她清隽的簪花体揉成了一团。他冷冰冰说:“不要你自己动笔。朕说,你写。别想闹什么幺蛾子!”
他有汉学师傅,出语还不算粗俗:
“别后半载,殊深驰系。故园念切,梦寐神驰,音容笑颜,历历在目。别亦良久,甚以为怀,闻君大捷,有归都之意,不知与君何日重逢,登高延企。谨凭鸿雁之传,伫望白云之信。”
但翟思静边写边想,这样毫无温度的文字,杜文会信?
她抬头说:“加一句:‘花下月夜,从容谈笑,千里寄怀,不辜深情。’可好?”
这是他们之间才可能有的小文字,淡然的旖旎,听得乌翰眉目又纠结了起来,不觉逸出一句:“还真是无耻啊!”
翟思静掷笔道:“那就不写了。”
乌翰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牙缝里挤出字来:“写!”
翟思静把他的手掰开,一如既往地冷眼斜了他一下,乌翰被她鄙薄得心里杀气腾腾。不过是此时要用她,只能咬牙忍着。
写完了,他抢先拿过笺纸,吹了吹,仔细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连落款“思静”二字都看得仔细。看完后折起来,同样用她这里的信封装上,问:“你和杜文以前通信用什么法子?”
“我出嫁后没有与他通过信。”
乌翰攒眉想了想,说:“泾州行宫还有一个你的侍女,叫从她那儿发信,大概杜文就没那么生疑了。”
他连看都不想再看翟思静一眼,拔脚便走。翟思静坐在榻上,突如其来的后怕裹住了她,背心里冰冷的,胸腔里激荡着恨意。
不觉眼前模糊,迷蒙间看见梅蕊刬袜而来,轻声说:“他走了。我在小门边瞧着他出门了。”
小丫头大概现在也变过了心思,狠狠地说:“老背晦!像个贼一样躲着藏着,冷不防就跳出来!幸好我没说什么。”大概也后怕了,拍了拍胸,脸色更发黄了。
“宫里处处要当心!”翟思静说,“关着门,有的话都不能说。”
但有的话还必须说。
翟思静到外头看了一圈,她这里人稀,就两个值夜的小宫女,打发去烧水了,她开着门,坐在窗边,力保视线的全面,然后压着最低的声音:“他大概要拿我做‘仙人跳’了。”
“啊!”梅蕊气得眼睑都开始抽搐,“他要不要脸?!”噩梦又宛在眼前,她的泪水一下子从跳动的眼皮下滑落出来,哆哆嗦嗦骂:“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翟思静止住她的声音:“我怕也没有用。我想好了,我不能坐以待毙,但是,如果真的逃不开——”
她也不怕!命,不管能改,不能改,她都不能像上一世那么窝囊。她绝不会求着杜文饶过她,让他以为她是可以屈服于强权的。
她定了定神,又看了看窗外才小声说:“梅蕊,有一件事,我不能出面;要冒点险,你愿意不愿意?”
梅蕊只片刻就说:“女郎是我的主子,说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您吩咐就是。”
翟思静也无人可信,只有赌梅蕊仍然值得相信。
“宫里都是可敦做主,我一个小小的嫔妃,看在她眼皮子底下,大汗又起那样的心思,我无处可退。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在宫里还有各处的门路,这件事,关系到她的儿子,她应该不会坐视不管。但是现在的状况,消息只能请你帮我传递。”
闾太妃已经搬到太妃们所居住的宁康宫里,外间的消息,她有自己的渠道知道大半。
比如扶风郡牧和都督死于非命,而他的儿子成功掌握了扶风郡的所有兵力;比如送亲的贺兰氏军伍也没有回程,大概也被儿子收服了;比如忽伐死后,大臣们没有敢跟新皇帝顶撞反抗的,但是其下暗波涌动,道路以目,不满极多;比如闾氏部族不宜有大动作,但是若有人登高一呼,自然愿意为她、为她儿子效命。
她慢悠悠在屋子里摇着扇子,打消心里的焦灼感。
儿子很聪慧,但毕竟还年纪小、经验少,面对如今的局面,面对他这个阴毒而无情的长兄,一定也很艰难,那些陷阱不知他能不能全数跃过?
正想着,突然听外头说有一位“林娘娘”求见。闾太妃挑眉一想就想到是谁,心里有些警惕,对身边的小宦官使个眼色,等他回来悄悄说:“娘娘,四围都看过,没有人跟着。”
闾太妃才说:“那先请她进来。外头也要再多观察着,若有不对劲,你们懂的,跌打杯子、连续咳嗽,都有各自的用意。”
那小宦官点头应了“是”,然后屈背退了出去。
梅蕊进门时还不自觉地绞着手帕,看见闾太妃,急急屈膝问安。闾太妃笑道:“林娘娘客气了。咱们都是伺候皇帝的人,谁比谁高贵?快别这么着,坐吧。”
奉来的茶,端来的点心,都很精致。
梅蕊有点感激,也有点局促,斜签着坐了半边,告了罪才小心呷了一口茶。心里有事,也无心吃喝,但见周围一圈儿人,她的眼睛左瞟右瞟,迁延着就是不说话。
闾太妃何等的人,早看出她的意思,淡淡笑道:“不妨的,这些都是我信得过的人。”
梅蕊脸一红,手上的帕子被捏的全是褶子,好容易才开口:“不知太妃知不知道,之前河西王被诛的事……”
这是丢人的事,梅蕊想着女郎的嘱托,赴汤蹈火也要办到,所以深吸一口气,打算厚着脸皮忍着羞耻说下去,却不料被闾太妃打断:“等等。”
她手一挥。那些宫女宦官都依次退了出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闾太妃这才说:“这样的事,他们不宜听。你说罢,我这个人嘴紧。”
这真是善解人意极了!
梅蕊这阵子的郁闷与委屈,简直要为之一哭。好容易红着鼻头忍住了,她哽着嗓子说:“太妃懂得我的耻辱和苦楚,我也少不得厚着脸皮跟太妃商议。其实是我们家女郎叫我来的。她说她和扶风王之间的事,大概让大汗心存疑虑,进出之间怕是不稳妥。我倒还好,一路我也回头看来着,没有人跟着。”
闾太妃笑笑点点头,但也不置可否,等着她继续说。
梅蕊吸了口气,继续道:“不知太妃知不知道,河西王伏诛,是在……是在榻上……而且……而且是我的榻上。”她脸又红了,红完之后很快褪色,变成了青白一片——但也不想哭了,说话反而平静下来,只是眼睑抽搐,完全无法自主。
“我知道我是被阴了。大汗之前哄我去北苑,然后又放河西王进北苑,约莫有人带路,直接带到了我这儿。他刀枪解了,全无防备的时候,被一刀割了喉咙,血洒了我一身……”
梅蕊眼眶子湿着,受伤的身体又开始隐隐作痛。
“昨儿个晚上,大汗又到我宫里,逼着我们家女郎翟昭仪写私信请扶风王入京。女郎被逼不过只能写了,但是担心扶风王。我们都是没脚蟹一般,宫里也没有自己人,家人又远得很。怕对扶风王不利,思来想去,只能先告诉太妃,求太妃救一救扶风王。”
闾太妃面色似未曾变,但若细心看,会看到她的瞳仁一阵紧缩,嘴也抿得紧了。
但是,她好半天才笑问道:“有这样的事呀?可我难道不也是没脚蟹?我又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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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部分都是以抄为主,稍加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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