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今日在秋千上摔了一跤,回来人就怔怔的,不知是不是摔伤了哪里?”她的侍女梅蕊,悄悄对前来看望女儿的翟家夫人说道。
翟家是陇西的旧家世族,前朝内乱而南渡,胡人入主中原,翟家家业大,部曲多,举家迁徙甚属不易,加之前任的家主颇有决断,索性都留在陇西,向鲜卑族叱罗氏的帝王投诚。新近入主中原的北燕也亟需汉室旧族的扶持和协助,所以也是报以厚赏,默许翟家在陇西继续世家大族的地位。
而翟家数十年后回头再看南渡黄河的那些中原旧族们,南楚乱象横生,几大旧家都家破人亡;南秦改朝换代,庶民出身的皇帝杨寄又格外打压世族。他们便格外庆幸自己当年没有南渡的决策是正确的了。
翟家盘踞陇西,此次接驾,自然是极力讨好皇室,而皇帝也有联姻世家的意思出来,翟家数位适龄的女郎便成了阖家关注的对象。
翟思静的父亲在兄弟间行三,她的母亲——被称作“三夫人”的李氏亦是大家子出身,此刻进到女儿的闺房,看着自己的爱女正在灯下静静地做着女红,不由面露微笑,坐到女儿身边看了一会儿她绣的花,说道:“思静,歇一下吧,阿母有话对你说。”
翟思静其实半日也没有绣几针,都是在做样子。这会儿听阿母说话,先提了神,才说:“阿母请说。”
李氏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说:“大汗西征归来,特为绕道陇西,一方面是视察,一方面也确实是想联姻。咱们是汉室大族不假,但这些年只是空有土地和部曲,亦不敢稍有僭越,只因为和当年比起来,翟家独独在此一方,没有婚姻连缀,慢慢就枯萎了似的。如今鲜卑人愿意联姻,虽然起始很难到嫡室的位置上,但人家毕竟是皇族,世家之女能够封夫人或妃嫔,也是荣耀门楣的。”
翟思静默然不语。
上一世她嫁在皇家,心里也明白:至少乌翰在位时,翟家如烈火烹油,鲜花簇锦,确实靠着与皇室联姻取得了偌大的好处;而且后来她做了杜文的宠妃,杜文对岳家也算是不错,即便是翟家拥戴她的儿子长越意图造反,杜文最终也没有做出赶尽杀绝的事来。
两族联姻,确实是利大于弊。可是她心里接受不了,无论是乌翰还是杜文。
母亲只当她害臊,抚了抚女儿的鬓角,含笑道:“你堂房几个适龄的姊妹,都打叠着精神打算中选呢,就连那些庶出的女郎,也寻思着能嫁到偏微宗室家也是好的。你不知道,这几日公中采购的胭脂水粉,面膏头油,熏香绸布,较往常多了一倍还不止!”
她得意地看着自家女儿,笑道:“不过她们大概心里也有数,再怎么也比不过你去!”
然后掰着手指数:“论貌,你是咱们翟家最美的女郎,姿容明艳,人们口耳相传,早把陇西传遍了;论德,妇人家的德言容功,你无一不备,无可挑剔;论才,不说咏絮清才,就肚子里这些年读的书,那些鲜卑女子何由与你相比?咱们家的女孩儿,只怕也没有胜过你的。”
“哪有这么夸自己女儿的?”翟思静说。
“诶——”李氏只当女儿害臊,却一觑之下见她面目惨淡,不由先问道,“思静,你怎么了?”
翟思静说:“我宁愿我没有这样一张脸,没有这样流在外头的声名!”
李氏沉吟了一会儿,说:“思静,你的担忧,我原本也有。到底是异族,风俗、心思,自然与我们是不大一样的;嫁入皇家,多少规矩,多少谨小慎微的心思,也都是要担待的。但是,女人家这一生的命运,跟菜籽似的,再是咱们这样的大族之女,也不能自主。便就是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安能保障夫郎便是良人?安能保障家中没有妻妾成群?又安能保障这样的乱世里,命运没有颠沛动荡?”
她也有些悲从中来一般,用帕子掩了掩眼角:“说做父母的有私心,我也是认的,你嫁入高门华族,一荣俱荣,翟家能沾你多少光;可是我是做母亲的,也是希望你能够幸福。但看我娘家当年选择南渡,在会稽侨居之后恰逢皇甫皇族内乱,多么尊贵的汾州李家,顿时卷入战乱,家破人亡,再无当年的一分门楣荣耀。”
这样的乱世,生即苦谛。
那一世,她在外人眼里也该是幸运的吧?看起来她是人生赢家,两朝皇帝爱她如狂,特别是杜文,封她做贵妃之后那些温存,那些疼爱,整个后宫都不再一顾,对她好得简直不像一个手握强权的帝王。
可惜感情的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在叱罗杜文后宫捱日子的每一个昼夜,除了胡思乱想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光里,翟思静曾经把自己的人生翻过来覆过去反复思忖过很多遍。外人以为她作,她自己才知道那种窒息般的爱宠,有不如无。
“阿母。”她终于说,“我知道我的幸福不在嫁入皇家。阿父阿母若还是怜惜女儿,求你们让女儿远离叱罗氏,哪怕嫁个穷苦男人,一辈子吃糠咽菜我也甘愿。”说得哽咽起来。
母亲李氏诧异地看着女儿的泪光:“儿啊,你又何尝懂得吃糠咽菜的苦?莫不是听了什么浑话,想左了么?”
然而女儿哽咽着不停地摇头,李氏又心疼她,泛泛地劝慰了两句,只能说:“好好,咱们先不提这个,以后再说吧。”
母亲太息离开,翟思静心却拎得老高:命运的轮转岂因自己的一句推辞而扭转?父母虽然待她如掌珠,但此刻的她亦不过十七岁的少女,正是待价而沽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时候,他们把她捂在闺阁这些年,其实不也就为了此刻联姻皇室的机会?
果不其然,第二日大早,翟思静还在梳妆,母亲倒又来了,这次语气冷冷的:“思静,你大伯、二伯和阿父在正堂等你,有些话,我妇道人家也不适合说,族中大义使然,还是他们对你讲比较好。”
家族里地位最尊的三个男人,齐刷刷坐在正堂等候她一个晚辈的女郎,而且一见到她的影子,三双眼睛就齐刷刷盯了过来,面目肃然,这样压迫的气氛,连母亲的脸上都不由带了畏怯的赔笑,轻轻拉了拉女儿的袖子,低声说:“思静,别跟长辈犟,啊。”
知女莫若母,她还是闺阁的女孩儿,等闲都是贞静少言的模样,但这骨子里的犟性确实保有一辈子——上辈子若肯对杜文稍稍妥协,或许那些苦头也未必会吃。
可是,有的事,又怎么妥协呢?
翟思静沉沉地下拜,给两位伯父和父亲问了安,然后垂首侍立一边,等待他们发话。
两个伯父先开的口,还挺客气地对她的父亲说道:“三弟,思静长成,确实是宝玉明珠一般,我们翟家起复,或许在此女的身上。”
她的父亲摆摆手说:“抬举她了!也是她有幸,太子钦慕,要求为良娣,不知她福泽够不够呢!”
来了!
翟思静默然地抿着嘴,等待着说话的机会。
果然,上首三位男人自顾自谈了一会儿,终于把目光回转到她身上,父亲抚着膝,说话很冷静的:“思静,宫中中常侍已经传了意思过来,太子纳良娣,原也和民间征选一般,年龄合适、条件合适即可,不需过问主家意思。不过大汗特为遣人问一声,是对翟家的尊重,也是对你的尊重。太子青宫只有一正妃,三庶妃,你嫁过去为良娣,仅次于太子妃贺兰氏而已,这是何等的荣耀。”
“咱们陇西翟家,何时以女儿辈里出妾侍为荣耀?”翟思静幽幽说。
父亲顿时怒目圆睁,戟指道:“你……你说什么?!”
大伯忙按住她父亲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转脸对翟思静说:“思静,若在寻常人家,确实是妾,但在太子宫中,计较这个就没有意思了。天下皇后拢共只会有一个,鲜卑人也未必愿意叫汉人女郎来登这个位置;但皇家的夫人和嫔妃,到底尊贵与民间不同。你不要先存了拙见,以为倒是长辈们害你。”
言语也算谆谆。翟思静倒也并不真为这个名分争,只是苦于无法说那一世她经历的苦楚和翟家攀附太子之后几近覆灭的命运,而找了一个借口而已。
翟思静几乎泪下,吸溜了一下鼻子说:“侄女不敢。联姻皇室,实在是……”
父亲拍拍案几,说道:“思静,你伯父说得对,你不要先存了拙见在心里,觉得大家推你进火坑一般。实话告诉你,太子府的长史,今天午后就要来咱们家相看你,这不是你说一句‘不愿’就可以避开的。家族的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也商量了好久,大汗年岁不小,但爱五石散,无心纳妃嫔;下头皇子虽多,到底太子才是下一任的君王。翟家现在有些力量,你若入青宫,将来咱们总有帮衬你的时候,而太子登极之后,咱们又靠你的荣光。若能生个儿子,日后更是后福无穷。”
他最后说:“你好好准备吧。万事皆在自心。太子有意联姻,估计也并不是只看相貌,你不要存了拙心,倒勘勘地弄巧成拙了。”
翟思静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便已经被父辈们算计好了价钱,只差头上插根草标便可发卖。
母亲在后头拼命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顶撞了。
翟思静觉得脸上一凉,自知是泪,然而就连擦泪都无力,被母亲半扶半拽,回到自己的闺房里。
母亲抚慰了她一会儿,翟思静只流泪,不说话,母亲最后也生气了:“这孩子怎么这么倔?”没有了耐心,吩咐她的两个侍女为她重新梳妆:“午后太子府前来相看,若是女郎丢了丑,我唯你俩是问!”
母亲甩门而去,两个侍女胆战心惊劝了她几句,然后去端洗面的水,又殷切地找衣裳和首饰,要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翟思静看着妆奁里尖锐的钗尾,真的萌生着拙念头,不止一次地想着若是刺瞎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就不再有上一世的命运了?
可是她几回拈起发钗,终究没有敢。不仅是她没有胆力如此自残,也因为她生怕此举一出,让叱罗氏以为她自恃汉室世家女郎,瞧不起鲜卑的皇族,父母家族都要为她任性的举动付出可怕的代价——她终是顾忌太多,还是被亲情的软肋钳制得不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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