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阁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油纸伞上,溅起细碎的水珠,江南的水雾半遮了青砖朱墙,梅雨的潮气将人浸得软和。妙妙手上提着个素净的食盒,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在街巷中。
鞋尖溅湿,水红色的裙摆印上了泥点。
到了茶楼之后,她先收了伞,仔细将伞上的雨水抖下;接着从袖中扯出了一块帕子,将手上沾了雨水的食盒细细擦净。葱管似的手指压着帕子,将食盒擦得一如崭新。
走进茶楼的时候,人已经到了。
素色袍子,青玉束发,一壶清溪玉芽,以《素问》为记。
妙妙走上前,将手上食盒放到桌上,缓缓朝着桌对面的男子福了福身。
“温先生你好,小女燕妙妙。”
男子修眉凤目,颀长清瘦,手上执着茶杯,薄唇微抿。
他站起身来“燕姑娘好,在下温敛。”
温敛是镇上的教书先生,住在燕妙妙隔壁的王娘子家的小娃儿,便是他的学生。
燕妙妙是刚搬来镇上的大夫,前段时间才给王娘子当家的治好了腿疾。
镇子小且民风淳朴,温敛同燕妙妙两人,一个住在南一巷、一个住在南三巷,一个是教书匠、一个是小大夫,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便在王娘子的撮合下见了面。
在茶楼之中,两人虽有些腼腆,却也说得上话。
温敛少话,但好在妙妙性子活泛,两人颇为互补。
三月之后,红妆已备,锣鼓喧闹声中,掩着红盖头的燕妙妙从南三巷搬到了南一巷。
婚后两人相敬如宾,一个教书育人、一个济世行医,在镇上居民口中称得上一对神仙眷侣。
唯一教燕妙妙有些发愁的,是自家的夫君性子着实太过冷淡。
茶要淡茶,饭菜要清口……就是在房中,也自持得过分。
久而久之,身为大夫的燕妙妙开始觉得自家相公或许是某方面有难言之隐。
这日温敛下了学,回到家中时,燕妙妙一如既往,已做好了饭菜,正坐在桌边等他。
走到桌前时,他顿了一顿。
“今日怎的如此丰盛?”
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六道菜。
清撺鹿肉、野山参熬鸡、江瑶清羹、炙鳗鱼、清烩菜……以及他最喜欢的鲫鱼脍。
——当然是因为要给你补补身体。
燕妙妙微笑“我之前医治过的病患今儿送来的,我怕近来天时不好留不住鲜,干脆就全都做了菜。”
温敛不疑有他。
用过饭后,温敛照常去书房看书。想着今日还有不少学生的文章未批,便嘱咐燕妙妙先睡。
约莫到了戌时,夜浓更深,烛火下的文字渐渐教他发昏,身上更觉得有些燥热。
他正想开窗透透气,却见燕妙妙端了一个汤盅进了屋。
“你还不睡?”
燕妙妙将汤盅放到温敛的书桌上,心中暗道我睡了你可怎么办。
面上却半分不显“我做了栗黄羹,想让你尝尝。”
温敛继续开窗“你先放在桌上,我一会吃。”
燕妙妙刚想拒绝,就听见温敛“咦”了一声。
她走到窗边,顺着温敛的眼神往外瞧。
只见院里正中的位置,正有一个白色的毛团。
燕妙妙浑身的汗毛立马竖了起来——她惯来最害怕毛茸茸的东西,猫狗一类从来都离的远远的。
温敛知她害怕,将她拢在怀中,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柔声道“我去院子里瞧瞧,你别出去。”
燕妙妙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接着,便见到温敛出了书房,朝着院子里走去。
距离那毛团还有几步时,忽然见那白毛团一动,“噫——”一声尖唳忽然传出。
接下来,便见到那毛团纵身一跃,跳了起来。毛团身形舒展开来,竟是一只半大的白狐。
那白狐狸身形迅捷、极为灵活,见有人朝它走来,便一跃跳上了窗台。
——正和燕妙妙对上了眼。
燕妙妙的尖叫卡在喉咙里,一股气岔到了胁下,又惊又疼直往后退。
那双红褐色的狐眼死死盯着她,忽地伸出了爪子。
“先生……”燕妙妙哆嗦着往后退,满眼盛满了恐惧,“先生救我……”
“妙妙!”温敛惊讶一瞬,立即冲进房里来。
燕妙妙吓得闭上了眼,只听见耳边又是一声狐唳,下一瞬,她便被温敛护在了怀中。
她感觉到温敛被什么物事一撞,又倒吸了一口气。
房中叮铃哐啷一阵响动,能听见是书架上的物事纷纷落了下来。
再睁眼时,他的肩上落下几缕鲜红。
“——先生!”
白狐将温敛抓伤后,便不见了踪影。
燕妙妙眼眶霎时红透,立即将温敛扶到罗汉床上坐下,接着冲到前院去拿了药箱。
那畜生挠出的伤口颇深,染得温敛半个肩膀都浸成了猩红色。
颤着手将那粘连着伤口的衣衫揭开时,燕妙妙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你为什么非要护着我,明明见到那狐狸伸了爪子……”
“……着伤口这样大,若是留下了什么遗症可如何是好……”
温敛却只笑笑“可你是我夫人,我不护着你、又要我护着谁?”
燕妙妙怔忡着抬头看他,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眼熟。
“可你是我师妹,我不护着你、又要我护着谁?”
血衣揭开,温敛的胸膛上布着血色,肩上三道爪痕皮开肉绽。
她咬着唇拿出一壶酒来,用布帛沾着酒液擦拭伤口。
温敛闷哼着。
可刚擦了两下,那几道伤口忽地扭曲起来,虚影之中,三道更为深刻狰狞的伤痕出现在眼前。
那伤痕深可见骨,皮肉焦黑可怖。可男子却丝毫未见半分疼痛之色,仿佛早就习以为常。
顺着他的肩背往下,她见着数道深浅不一的伤疤斑驳其上。
耳边朦胧听见一个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师兄你疼不疼……”
她手中动作顿住,一时分不清虚妄真实。
“……妙妙、妙妙?”
温敛的声音将她扯了回来。
她急忙回过了神,抛掉脑中凌乱的画面,继续给温敛上起药来。
好不容易处理好了伤口之后,燕妙妙强行让温敛放下旁的去休息。
等到收拾好书房中的狼藉,已经快到了三更。
燕妙妙轻手轻脚地回房,摸了摸熟睡中温敛的额头,确认他没有发烧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早知道今晚上就不做那么多菜了。”
自从上次见过白狐之后,燕妙妙和温敛之间的关系可说是突飞猛进,一时亲近不少。
这日燕妙妙出诊归来,正好路过温敛的学堂,便想着等等他,两人一块下学回家。
走进学堂的时候,正好是刚下学的时间,半大的学生们鱼贯而出,时不时有认识的孩子给她行礼称她声师母。
燕妙妙走近屋子。
温敛端坐在书桌前,正执笔在案上写着什么。
燕妙妙踮着脚走到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偷看。
温敛字如其人,字体清隽如茂林修竹,就连写字时的坐姿执笔都一丝不苟。
笔墨晕过宣纸,有细微的沙沙声传来。
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
莫名有些熟悉。
刚看到这里,温敛突然开口。
“偷看什么?”分明没有回头,却似乎早就知道她就在身后。
燕妙妙道“看先生好看。”
她一贯叫他先生。同学生们不同,她的声音娇俏,叫他先生的时候总含着几分撒娇。
可在床笫之间,掐着他的手臂轻颤叫他先生时,又是另一番惑人的光景。
温敛笑。
实际上他极少笑。他生得清俊,却天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清冷气质,教人难以接近。
可在一块久了,温敛就笑得多些了。
他一笑,便像三月春光烧融了枝头残雪,教人觉着暖意融融。
“你说话一向都那么直接吗?”
燕妙妙摇摇头,手肘撑在桌上,笑得灿烂“我只对先生才这样。”
温敛笑着伸手要拍她的头,却被姑娘反手捉住,递到唇边。
蝉翼般轻盈的吻落在他手背上,殷红的唇如云般软糯,燕妙妙眼里闪过狡黠。
温敛怔了怔,立即抽回了手,欲盖弥彰似的低下头继续誊抄,耳尖却泛了红。
“你在写什么?”燕妙妙又凑近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温敛继续低头执笔“有个学生,意外弄丢了学堂里的书,我得将这书誊抄一遍。”
燕妙妙眉头忽地一蹙。
“师姐入门第十七年,半夜在书阁睡着烧了大半绝版书籍,你被师尊责罚闭关禁足三年期间,师兄跑遍全莽山将那些典籍借来,一字一句亲手誊写给补上了。”
耳边忽地出现一个少年的声音,她从未听过嗓音,可却又像是识得数年一般熟悉。
“……是什么书?”
“《清静经》,你读过吗?”
燕妙妙摇了摇头,凑上前给他磨墨。
温敛一边誊抄,嘴中一边念念有词。
“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唯见於空;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
“……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燕妙妙自然地接了下去。
温敛略带诧异地抬头“你不是说没读过?”
燕妙妙顿了顿,显然自己也有些惊讶,全然不知自己为何能接下下句。
“……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小时候读过,我忘了吧。”,,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优质免费的小说阅读就在阅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