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书阁道人开始舞剑,半张面具之下,能见到他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这道人的嗓音,广场边上跪伏着的众人也跟着低声念叨起来。
“……九气映明出霄间,千灾以消百病痊,不惮虎狼之凶残,亦以却老年永延……”
“……中池内神服赤珠,丹锦云袍带虎符,横津三寸灵所居,隐芝翳郁自相扶……”
“……调血理命身不枯,外应口舌吐五华,临绝呼之亦登苏,久久行之飞太霞……”
“这是……《黄庭经》?”听了片刻,燕妙妙分辨出来。
《黄庭经》是道门经典,对于仙门中人来说十分熟悉,这经书主讲人体五脏肺腑、固守精神及吐纳行气之法,乃是修仙之人入道的基础经典,但凡是个道修,没有谁不熟悉《黄庭经》。
可除非是气功爱好者聚会,还真没人会大庭广众齐齐念诵此经。
——邪·教石锤了。
正是此时,温敛开了口。
“你仔细听,他们改了经文。”
“内景肝篇的‘同用七日自充盈’,”温敛低声念诵,“他们改成了‘同服七日自充盈’。”
“……碑长篇的‘五形完坚无灾殃’,他们改成了‘五形入腹无灾殃’……”
“……玄元篇的‘闭口屈舌食胎津’,他们改成了‘凡胎本自同源生’……”
“等会。”听到这里,燕妙妙伸出手来,止住温敛的话语。
她脑中此时又飞快地闪过了什么。
从昨天见到这巢州城中百姓们的第一眼起,她就想到了什么。到了此刻,那一点灵光离她越来越近,似乎真相就在眼前,一伸手便能抓到。
温敛见燕妙妙若有所思的模样,知她定是有了想法,便只静静候在一旁。
又过了片刻,经文终于念诵完毕。
道人停下手中舞动的长剑,人群中没了声息,众人脸上恢复了方才尊崇的模样。
只见道人这时走到了身后的大锅前,伸手揭开了锅盖。
蒸腾的白气过后,一锅浮着油花的清亮汤水出现在面前,鲜美的炖肉香气弥漫在广场之上。
人群耸动起来。
“……天气清而生精气,地气凝而存骨血,”道人缓声开口,“顺应天道,引清气相聚可巩固守一;归伏地势,渡污浊生息则枯骨生肉……”
燕妙妙突然抓住了那一点灵光。
为什么几乎全城人都患上了手脚震颤、肌肉萎缩、形容痴呆的疾病。
为什么那几只狐妖会急切地催促他们赶快离开。
为什么巢州城中的常住人口越来越少。
……为什么天未亮时隔壁屋有了声响。
狐妖老祖离开之前说过的话。
城中百姓直勾勾的眼神。
淑云家的卤水缸。
……广场中的这口锅。
燕妙妙屏着呼吸望向那道人,见他执起一汤勺,慢慢从大锅中舀起一勺汤水,勺中还带上了一块白生生的熟肉。
他手臂因特定的病症而不自觉地颤抖着,将那大勺送到自己嘴边。
尽管动作有些艰难,却仍挡不住他脸上教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以天补我,则神明气净;以地补我,则强骨壮筋!”
汤汁入喉。
道人的两腮抖动着,放肆大嚼入嘴的那块肉。
燕妙妙“呕”地一声,胃中返上了酸水。
“师兄……”她颤着手,紧紧抓住身旁的人,眼圈泛红,脸色瞬间苍白得有些过分。
“那锅里煮的……是住我隔壁的书生!”
上辈子燕妙妙旁听临床医学类课程的时候,正好学过这种会导致人体手脚震颤的疾病。
或许从昨日起,“库鲁病”这个词就已经在她的脑海里种下了种子。
而这巢州城中的百姓为何个个神魂不全、被狐妖轻易附了身……
——同类相食,会使得自身元气湮灭、魂魄分散。
温敛缓缓转头,看向广场之上。此时人群争相扑向那中心的大锅,双手高举瓷碗,等着那道人一勺一勺将锅中的汤食分给众人。
他见到昨日还同桌吃饭的淑云领着个子矮小的阿福,满脸虔诚地跪在铁锅之前,仿佛那锅中汤水是长生灵药。
燕妙妙还抓着他的手臂。
温敛强自压下心中的震动,长袖一挥,那铁锅便“嘡啷”一声翻到在地,锅中肉汤泼了半个广场,烫到了站在周边的百姓。
阿福“啊”地叫了一声摔倒在地。可片刻之后却又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用手上破旧的瓷碗试图去舀落在地上的汤汁肉块。
惊呼声中,腾腾腥热之气散尽,温敛分辨出肉块之下,埋着的数块人身所独有的骨骼形状。
他将还在因恶心而颤抖的燕妙妙拢在怀中,一步一步踏上虚空,漂浮在半空之上到了广场中央。
身前的姑娘曾是凡人,脚下跪伏的……亦是凡人。
“……仙人下凡了!”
“……是真的神仙吗?”
“……狐仙大人又现世了!”
“……仙人……”
“……仙人……”
温敛冷冷掠过底下或惊异、或恐慌、或狂热、或尊崇的人脸,眼中毫无波澜。
他自小在仙山之中成长百年,见过凶兽狰狞、见过魔域险恶、见过妖孽骇人……却独独没有见过人世间的大恶。
他隐下胸中情绪,缓缓开口“你们可知……同类相餐乃六界大罪,死后魂魄湮灭,再难入轮回?”
人声寂静片刻。
再听见声响时,便是人群纷纷下跪求饶,痛哭忏悔萦绕不绝。
“……求仙人救我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无知者无罪……”
“……仙人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仙人大德,我还有孩子……”
人声沸腾、广场喧闹,一如前夜的花灯节庆。温敛垂眸,他以为百年的清心寡欲已将他心性锻炼得无比坚定,可听着这众人的求饶卖乖、哭嚎辩解之声,胸中的厌恶之情却是一波接着一波翻涌了上来。
仍将脑袋埋在自己怀里的姑娘忽然扯了扯他的腰带,幽幽叹了口气。
“师兄。”
燕妙妙抬起了头,脸颊依旧苍白,澄澈的水眸中露出些倦意。
“我们走吧,”她抿了抿唇,“这事我们管不了……他们……他们也快死了。”
——修道之人奉行天道,不可插手人界事务、手中更不能无端染上杀孽。
即便是如此大恶,他们也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何况此时几乎城中的所有人都已经显现出了库鲁病的症状,印象之中,临床症状显现之后,最多只剩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好活。
温敛轻抚了抚燕妙妙的发,只觉得周遭一切都浑浊腌臜,再不愿在此处多待哪怕片刻。
他甩了袖,不愿再多说一句,当下便要离开此处。
“燕姑娘!”正是此时,一个略熟悉的嗓音大声喊了出来。
温敛回身,见到那为首的道人脱了脸上的面具,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全露了出来。
“燕姑娘!温公子!是我!是我冯定邦!”
燕妙妙探出头去,紧抿着唇看他,不发一言。
冯定邦跪倒在地,疯狂磕起头来“求二位仙人救我巢州啊!”
“……救巢州?”半晌,待到那冯定邦身前的石板已染了半块猩红,额前血流如注之后,燕妙妙终于淡笑出声,从温敛的怀里站了起来,看向脚下众人。
“怎么救?将你们一个个开膛破腹,把曾吃下去的骨肉一寸寸剔除出来吗?”
“你们觉得这样……就干净了?”
“你们……”冯定邦抬头看向燕妙妙,满脸鲜血、目呲欲裂,“你们是仙人,自然不知我们的万种苦楚!你当我们愿意如此?”
他压抑着苦痛的嗓音悠悠飘荡在广场之上。
“四年前,羌国入侵我朝,巢州城全民皆兵共同抗敌。可谁知敌军来势凶猛,将我城池足足围了一年!一年无耕种、一年无收成……你们可知道巢州城中曾遍地饿死骨、连颗草根也不剩?我们……我们不过是为了活命……”
“战时或有逼不得已,”温敛开口,透出一股凛冽的寒气来,“那今日你们杀害过路书生,又当如何辩解?”
冯定邦用膝盖挪了几步上前,狠狠咬着牙,唇边呲出了血。
“……狐仙救了我们一次之后,本以为我巢州自此便得安宁。可却没想到羌国又趁狐仙离去,将我们好不容易重新栽种的田粟烧尽、一粒米都没留下!我们只能、只能再次以战死的亲友们为……”
“……而当我朝战胜,巢州城却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没人有脸在那之后再活下去……你们可知羌国败退当夜,我们巢州百姓足足有三十人羞愧自戕!我只能换了书中经文、哄骗他们,说、说吃下这骨肉是天道所向……可以得道长生、修炼飞仙……”
“在这之后,事情便越发不受控制……若不是迫不得已、若不是走投无路……”他猛地痛哭起来“又有谁、有谁想做出这样的恶事,谁想如此活着?你们修仙得道、随心所欲……又怎么、怎么会见过人世疾苦……”
呜咽之声遍起。
燕妙妙转过头,看向远处还带着焦黑痕迹的城门,又看向脚下跪的东倒西歪的老弱。
“我见过人世疾苦的。”她垂了眸,轻声开口,却没叫人听见。
她那夜自然没对温敛说实话。
那年两个孩子逃荒行走,怎么能不苦呢。
可要如何说她曾为了一小块硬面饼,被两个成年人围着拳打脚踢。
又如何说她曾试图躲避人贩子的追捕,抱着阿弋足足跑了一整夜。
更如何说她曾亲眼见过同行的难民偷偷割破了自己兄长的喉咙,只为了能得到一餐饱腹。
温敛说她年幼时怕黑——其实她不是怕黑,只是那时在漆黑的树林中迷路,让她回到了那三个月来萦绕不绝的噩梦之中。
能说什么呢,众生皆苦,我亦如此罢了。
她到了最后,终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紧紧抓着师兄的衣角,不肯放手。,,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优质免费的小说阅读就在阅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