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汉钧这一睡约莫两个时辰,妻女也没敢去打扰。
黄昏时分,他起床着装。
重新回到这个家,养足精神了,他也有力气重新审视,寝房仍是富丽堂皇,与他离家时并无太多变化,倒是他的妻子变得不少。
他步出房间,再经过深宅厅堂,镂空雕窗的长廊、经过花园,转而走入书房,里面的摆饰几乎没啥变化,只是古朴书柜里多了不少有关陶瓷的书册及画册。
他走到桌前坐下,打开抽屉,看到一封父亲写了一半的家书。
至于内容,他看了一点也不意外,父母原本也住在这栋宅院内,但自从梁宁生女后,一封封家书就往他的驻地送,内容写的都是她是个举止不合皇族身份的叛逆分子,不只强出头的替多家瓷商与洋行周旋,抛头露面的进出京城商会,还解雇奶娘,坚持自己喂乳,完全没有皇家贵族女子该有的行事风范,反像个低价粗鄙的平民妇。
“叩叩!”敲门声陡起。
他一回头,就见到他的妻子俏生生的站在门口。
他看着她走到自己身边,好奇的瞥了他手上的信一眼然后,以忏悔的表情道:“这是爹的字,我、我想你应该知道,爹娘跟我相处的不是融洽,我知道他们写了很多信去向你告状,最后,搬离京城回老家去。”
他将信放回桌上,凝睇着她那双澄澈动人的眼眸,“那些信我都看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她先是一愣,随即低头想了一上,再抬头,“我是该替自己申辩一下,因为我很理智,知道丈夫忙着打仗,不该被家中事困扰,所以,没写信给你,就这一点你是该称赞我。”
他瞪大了眼,但也有一股说不出的笑意涌上,不过他忍了下来,“然后?”
“你的爹娘、我的公婆要求我事事得符合礼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儿该给奶娘喂、奶娘带,只要我天天弹琴下棋作画,但我没兴趣,就想那我相夫教女嘛,这不是传统好女性该做的事吗?而你不在,我只能教女儿,可是他们又觉得我教得不对、不好,很多方面都不合格!”连珠炮的说了一串的抱怨,她大大的吐了一口长气,然后,切入重点,“可是我不愿意盲从,人生是我的,孩子是我生的,他们该尊重我的意愿,任何人都是一样。”她瞠视着他,坚定眼神中带着挑衅。
意思是他想改变她,她也不理?“哈哈哈……”他突然狂放的笑了。
她怔怔怔的瞪着他,有那么好笑吗?!
不过,他笑起来真好看,如果黑眸里少了讥讽就帅爆了。
他深深的看着她,嘴角仍噙着一抹嘲弄的笑意,“我得进宫了,不过我能先告诉你,既然我回来了,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告诉自己,你的生活不会一样。”
意思是要换他当家作主?!她瞪着他走向走出去的高大身影,莫名的头皮发麻,朱汉钧虽然背对着她,但仍能感受到她的注视。
很不可思议的,明明是同一张脸,可过去的郡主温柔羞涩,而现在的她十分坦率,不见娇弱,反而俐落率性,就连装扮也简化许多,无凤冠发簪、项链坠饰,只两只精致发钗,连耳环也无,不过她的确是金枝玉叶,如此打扮一样娇贵逼人,只是意外的,他看来顺眼多了。
片刻之后,朱汉钧进宫面圣。
皇宫御院已是清幽静寂,暖阁内,崇贤皇帝再屏退所有宫人、侍卫,让两人好好聊。
君臣相见,谈的自然是国事,崇贤皇帝对这几年他守卫边界的功劳大加褒扬,赞他率队连战皆捷,让百姓得以有天平之日,边疆莽族不再兴风作浪,牺牲自我,真是北棠王朝之福……
“恕臣不擅巧舌客套,请皇上将赞美的话免了。”朱汉钧打断皇帝的一连串赞许。
明白他意指对夸赞的话没兴趣,年方五十,两鬓斑白,但仍俊逸雍容的崇贤皇帝轻咳两声,以掩饰突然静默下来的尴尬气氛。
没想到朱汉钧在外征战那么久,死硬脾气仍没改,但他忠于君、忠于国也是勿庸置疑的,奉承阿谀的事,他原本就不屑。
“那咱们君臣就坦率的谈些心里话吧。”崇贤抚须点头,“当初因军情告急,朕才不得不派你上前线,没想到这一战整整八年,也让宁儿一守空闺八年。”他轻叹一声,“你也知道,太后把她视为心头肉,就连两前弥留之时,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她,叨叨念念的要朕把你给调回来,所以,你这次回来,真得好好陪陪宁儿、补偿宁儿。”
闻言,朱汉钧黑眸一闪而过阴鸷怒火“臣并非在外游玩,何来补偿之说?”崇贤一窒,略显尴尬,“这是当然,你是支保家卫国,呃--反正,朕相信你知道怎么做。”
“臣绝对会善待郡主。”这冷峻的口气也够呛了,“若皇上没有其他事交代,臣不打扰皇上了。”他走这一趟,只是觉得先行返京,该让皇上知晓。
唉!满朝文武百官大概就只有他敢这么迫不及待、这么大胆的直接表明要走!偏偏他就喜欢这种有胆识的官,“等等,待所有将士凯旋回来时,宫里交举行庆功盛宴,一连四天,你会出席吧?”
“臣先行谢恩,臣不喜出席那种场合,另外也在此一并诉请皇上将对臣的所有赏赐转到所有有功的将士身上。”朱汉钧拱手再道。
还真是直接!崇贤脸上有些无奈,但多少也明白朱汉钧为何会如此直接,对成就先祖立国大业的朱家,皇家绝对是愧对他们的,因为功高震主,他的先祖无情无义的削了朱家权势,让朱家成了一个没有实权也无封地的没落贵族,人情冷暖,朱家感触该是最深的。
至于自己,虽然也感同身受,但因身在高位,有些事做不得,也不能做,只能继续委屈他们,若再说要补偿,也就是把他最宠爱的外甥女梁宁嫁给他,让外人在看待朱家时,还看得到他这个九五之尊、大靠山,只是,事与愿违,他帮了倒忙,朱家不领情,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这次长征凯旋,又是大功一件,朱汉钧大概也有自知之明,让武将升任大军统领是皇室大忌,然而,卓越功勋是真的也不能不赏!
崇贤看着朱汉钧,“宴席不来,朕可以允,可是贤卿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却什么赏赐也无,就算就是将赏赐转给其他将士,对朝臣百姓,也交代不过去。”
朱汉钧拱手,也适巧低头掩住黑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那就请皇上替为臣保留一个请求,且不管这个请求是什么,皇上都能答应。”
“这--”崇贤迟疑了,这范围太广,也可以是许多不可能的事,他不得不三思。
“臣这个要求绝不会危害国家大事。”朱汉钧给了承诺,自然也明白皇帝所在乎的,“也不会伤害到郡主。”他没有说谎,只是会不会伤到她的心,就不是他能保证的。
思忖再三,朱汉钧的人品他是信得过的,相信他也不会做出违背首先或危害国家之请求,崇贤抚须一笑,“好吧,朕就允了你的请求。”
“谢皇上,臣先告退。”他躬身行礼。
他一走,崇贤也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是待在安逸的皇城太久了,这种紧绷感连他这个皇上都有些吃不消了。
不过,长久的战争下来,朱汉钧的神情更显冷峻,心思更加难测,他亲爱的外甥女就会得了他?还有,她长期在外抛头露面帮忙瓷商的事,他能容许吗?
漫长的一日终于过去了,精致的客户内,桌上烛火已灭,忽然,房门让人悄悄地打了开来,也洒进了一地温暖的金黄色晨光。
梁宁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来到床前,盯着仍沉静躺在**的夫君,听府内总管说,他昨儿个回来已近年夜,很体贴的没进房间,而是梳洗后来到客户入睡,殊不知她辗转反侧、整夜提心吊胆的想着要和他同床共眠的事儿一直担心万一他要求履行夫妻义务,她难道只能配合?
幸好是啥事也没发生,但能逃得了几天?想到这,她头皮又发麻起来。
朱汉钧看似熟睡,实则早在她进来那刻便醒了,因而,他很清楚她正静静的打量自己,等得够久了,他缓缓睁开眼睛,“有事?”
她吓了一跳,涨红了脸,答非所问,“我以为夫君还在休息。”
他坐起身来,再问“有事?”
她听到他话中的不耐,“那个,佳萤她……夫君你昨天进宫那么久,她等你吃晚餐、又等你睡觉,一直等到熬不住了才睡着,现在还起不来。”
“郡主这是在责怪我?”他冷声反问。
她有吗?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提醒自己心平气和,这个男人是她这一辈子的依靠,就算不能成欢喜冤家也别成仇家!
“我只是在陈述一下女儿的心情,截至昨天,她一直都还有一种作梦的感觉,而且,她认为有很多人--至少她的朋友都不知道你是她爹,所以,如果你今天不会太累,也可以拔出一点时间的话,她很想要一家三口到街上去走走,让大家看看她的爹,咳……”面对这张面无表情的俊颜,梁宁还真的说不出女儿满口的崇拜与赞美。
他挑起浓眉,懒得去更正她以“你”来喊他,仅示意他还在等她说完后续的话,看她似乎很难启口?
她双手一摊,“她要让大家看看你有多么的英俊、挺拔、威武、无敌。”说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这女人……他蹙眉,“你在吃我的醋?”
不愧他带兵打仗那么多年,还真是敏锐,本来嘛,天天都娘啊娘的叫个不停的小麻雀,昨日却是爹回来了、爹回来了、爹怎么样又怎么样……拜托,帮她把屎把尿把她拉拔到这么大的人是她!梁宁不是滋味的摇摇头。
朱汉钧直视着她,怀疑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逐渐泛起一抹醋酸味十足的妒嫉与不平,但出乎意料的孩子气,竟让他无法讨厌。
蓦地,敲门声陡起,“爹、娘,你们起来了吗?”房门外传来朱佳萤的声音。
“你可以进来了。”梁宁微笑的看着女儿推门进来,女儿今天显然特别打扮了一下,一袭粉嫩颜色的裙装,步步生莲,看来就是个小小的美丽佳人。
一见到父母,朱佳萤欠身行礼,“爹、娘,晨安。”
朱汉钧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脑海里想的是爹娘一再说的,她成了没气质的野丫头等语,可此刻,女儿的秀丽优雅尽在举手投足间,若非昨天那一架,还真看不到半个“野”字,只是……他的目光移到她系在腰上的一袋彩色弹珠,这件配饰是她身上唯一的突兀之处。
梁宁也看到他的目光所在,“那是西平村的一名孩童送给佳萤的,知道他因家贫无法上学,女儿命奴才将皇帝舅公送给她的一支发钗拿去典当,将钱送去给他,要他好好上学。”
“他很感激我,可以没东西可以回报我,就说这是他爹生前送给他最珍贵的礼物,我婉拒,可是他一定要我收下,”朱佳萤接下母亲的话继续道,“我只能收下,但又知道他是舍不得的,所以,我尽可能的带在身上,这样偶尔往路上碰见,他也能再看到,而且,他很高兴,说我这样身份的小姐竟愿意将不值钱的弹珠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