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就是你想说的?”沈铄把手盘起来,退后了一步,重复着沈钦的要求,“让我去做你们的筹码,用来威胁我爹,交换刘小姐……”
他的表情有点微妙,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钦,“你觉得这合适吗?大半夜的把我偷偷摸摸地叫出来,提出这么个要求……沈钦,你该不会是没想到吧?要是同意了你的要求,这个计划且还成功了,对我和我爸这个小家,沈家这个大家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话当然极度政治不正确,而且有拒绝配合调查的违法嫌疑,但张局却发觉自己不由得有几分赞同:站在沈铄的角度讲,不出面阻碍调查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要求他去做沈钦一方的人质,还要他心甘情愿的配合,这……姑且不说非分不非分,沈铄他会答应吗?沈钦对他的说服,恐怕纯属浪费时间——相信他的话术也不可能和刘小姐一样,足以扭转局势、颠倒黑白。
除非……他手里握有能让沈铄言听计从的筹码,不过,这样的话,自己这个旁观者恐怕在事后也得执行对沈铄的抓捕了……
由他来提醒沈钦自己隐身在暗处监听也许会更好,好像挺尴尬的,张局把目光调向一边,想要清清嗓子,但在他有所行动之前,沈钦开口了。
“我知道,这计划最理想的结果是什么——二叔会因为多种犯罪被判入狱,不会有死刑,但想要减少刑期,你们要付的钱不会太少,刚到手的股权,恐怕也得廉价卖掉一些来套现。”
他的声音不含任何感情,客观直白,双眼直视沈铄,仿佛磁铁,牢牢吸住了沈铄的注意力,甚至让他唇边一丝嘲讽无奈的笑意都慢慢消失,肩膀也开始挺直——他开始认真在听了。
“随意猜一下,二叔起判的刑期怎么也在十年以上,最少最少,他也得在监狱里待满五年再出来,当然,还有一些例外情况,但那就不再讨论了。一大笔钱,入狱五年,这就是你配合我最好的结果——听起来不美,但,你可以考虑一下你不配合我的最坏结果。”沈钦的唇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配合我,导致刘小姐最终出事,在你父亲和整个沈家身上,又会发生什么?”
他的声音很宁静,肢体语言没有任何威吓的表示,但沈铄却颤抖了一下,他抱住双臂的手更紧了,脚步微错,退后了一步,一个典型的防御性姿态——虽然没有在语言上承认什么,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沈铄确实被沈钦给吓住了。
“但……但你也有可能死在之后的行动中啊。”他有些不服地回嘴,但看起来连自己都不太信自己的话。“亚当的目的,肯定不是杀掉刘小姐,还是为了胁迫你……”
“如果我的生命能换回刘小姐平安,我肯定会这么去做,”沈钦的肩膀晃都没晃,他泰然自若地说,“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留下足够的后手呢?你以为我死了以后,亚当还会在意余下的残局吗?——别忘了,他始终是我老师的学生,也许现在为了自己的目的,他会和你们合作,但当他心满意足以后,你以为他还会来维护从前合作过的罪犯吗?”
这逻辑乍听之下极有说服力,甚至连习惯性在脑海里挑刺的张局,都没能找出不妥来,沈铄也为之一窒,他有些不服地张开口——看得出来,尽管无话可说了,但他心中还不是完全服气。这也在张局的意料之中:理性上来说,沈铄现在的选择是很明确的,但最糟的是,人在大部分时候都并不是理性生物。
“利弊已经很明确了。”沈钦重复说,这一次,沈铄也没有反驳。“但我来找你,重点并不是和你谈这个。”
沈铄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他疑惑地望向沈钦,语气相当不确定,“不是谈这个,那,你想谈什么……我靠,沈钦,你该不会是来和我谈亲情的吧?”
“我和你有什么感情?”沈钦稳稳地吃下了他话里的嘲讽,他今天的表现,实在是超过了太多人的预料,连张局都有揉眼睛的冲动,他屏着呼吸,又后退了一步,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把所有的空间全让给沈钦,“我今天是来和你谈你自己的,沈铄,虽然我们从来都算不上朋友,关系也和正常的堂兄弟相距甚远,但,这世上,没有人比我们彼此更互相了解对方的过去,或多或少,我们总还是一起长大的,我们从小遭受了怎样的对待,为什么会变成今天的模样……这里面的原因只有我和你最清楚,而这也是我们不喜欢看到对方的原因,好像这是对过去的提醒……不是吗?”
沈铄沉默下来,今晚第一次,他脸上流露出些许被打动的端倪,脆弱从眼中一闪即逝,随之而来的还有复杂的了悟——他似乎也已经意识到了谈话的走向,只是已失去和沈钦对抗的力气。
“你讨厌我,是因为这一点,我讨厌你的原因却不止这些……”这嘀咕声很轻,沈铄也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评论的空隙,几乎是马上就说道,“没错,我们俩互相讨厌,所以我就更没理由帮你了,不是吗?”
“我知道你对这种事真正的看法是什么,沈铄,我窃听过你和刘小姐的咨询,”沈钦甚至还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沈铄的眼睛先瞪大,随后又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嘟囔了几句什么,但也未继续追究,“我是来和你谈你自己的,沈铄。我知道你一直以来恐惧的是什么……所以我来到这里,做这个要求,我没想要蒙骗你,告诉我帮我你能得到更大的力气,我也没打算恳求你,更没打算威胁你。我觉得,今晚如果你决定帮我,不会是为了任何利益,任何感情……你为的是你自己的人格。”
沈铄的双唇抿紧了,他终于丢弃了那层满不在乎的面具,显示出了真正的脆弱与崩溃,他抬起头,终于和沈钦对视,沈钦就这样平静地回望着他,几乎是同情地说道,“如果你拒绝我,也绝非因为利益……仅仅是因为你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成为你真正想成为的那种人。”
“你父亲的做法,不必用对错来评价,你我都知道,这世界有太多灰色,他对你的爱和保护,也使得你在道德上无法对他进行批判。所以在这里我们不谈这个,我只想和你分享我的经历和感触——这些年来我所有的人生坎坷,说穿了其实都是一个问题:命运给我设计了一条道路,但我并不想走,我的自由意志敦促我在不断的抗争。”
“在这条路上,有很多人出现想要帮我,但他们也都并非完美,不是我的救赎,我失败过无数次那么多,过往的自我完全不能让我感到骄傲,有太多羞愧的时光,太多我甚至无法去面对和承担的重担,有太多太多次,我像个懦夫一样逃跑……”沈钦就这样语气平淡地说,这个从来都被无数谜团笼罩的男人,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摘下了自己的所有面具,“我的人生崩塌过太多次,我被父亲母亲抛弃,我的导师因为我母亲而自杀,现在还躺在加护病房,成为植物人,而我甚至没勇气面对他的家属认真道歉,我试图自杀过,很多次,如果不是因为最后一点求生本能,也许我早就自杀成功了……换句话说,我连自杀都办不到,在某种程度来说,我是个最彻底的loser——现在,因为我的关系,我喜欢的……我深爱的女人被绑架了,因为我的无谋,她的生命受到极大的威胁,她很有可能会死。”
“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沈铄,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情,而我失败的次数比你更多。如果有一个人应该放弃去努力,那个人也是我……但,我是不会停止努力的。这是……我对安迪的承诺,我永远也不会放弃努力,我要……连他的份一起努力下去。”
“我一定要按照我的想法活下去,不论有谁想要摆布我,他们看起来又有多强大,我都永远不会妥协。也许我会崩溃,也许有一天就那么撑不下去了……如果刘小姐没有活着回来见我的话,也许我真的就撑不下去了,但即使这样,我死的时候也是作为一个自由的人死去的,亚当指望的也好,我母亲指望的也好,我绝不会按照他们的意见生活。”
“我不会欺骗你,走出这一步的结果会很难熬,你会失去你父亲的认可,金钱上当然也不会有以前那样宽裕,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你不再有任何依靠,要独自面对家里的一团乱麻……也会在感情上陷入两难,因为,不论如何,东亚文化圈还是很看重血缘关系,把自己的父亲送进监狱里,会让你饱受愧疚的折磨。但……问题的核心是,你和你父亲是不一样的人,而你不再想按他的方式活下去,你已经是个成熟的人,足以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事情的走向。”
沈钦站在那里,身形笔直得就像是一杆标枪,锐利得划破夜空,这一刻,他清醒得、直接得、冷静得就像是另一个刘瑕,“沈铄,最终的问题只有一个——你,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人了吗?你,有这样的勇气吗?”
“都不许动!”
在沈江重重倒地的那一秒,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时间被拉得纤薄的感觉,所有人的反应似乎都慢了半拍,现场是一片冰冻的凝固,只有沈铄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在上空回荡,“大关、老李,全都他.妈给我住手——不许动!——全听我的!”
能在这种时候被沈江带在身边的,自然都是多年的老兄弟了,他们未必不知道沈江对沈铄的观点,但在老板被整个摔懵过去时,还是本能地听从着小老板的指示,没有马上围上去控制刘瑕,反而有些无措的缓下了脚步,交换着眼神——就是这一秒钟的犹豫,给了刘瑕机会,她根本都没低头看沈江,撒开腿就往自己人方向狂奔过来,并在第一时间就缩到了沈铄身后:在双手被绑的情况下,能有别的选择,她也不会留下来试图控制沈江,那属于纯粹的自大了。
“人质脱离,人质脱离!”连景云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他没立刻过来帮她解绑,而是举起手腕大喊,“请求武力支援!现在立刻介入!”
“老三——”
“三爷!”
在手下搀扶下艰难爬起的沈江,似乎还在刚才后脑着地的眩晕中没回神,神态比刚才弱势不少,还带了几分茫然,但他的手下们就要真情实感得多了,一个个都是一脸震惊,仿佛被自己人深深地出卖了,“三爷,你怎么能——”
没埋怨刘瑕和连景云,沈三叔反而成为怨念的集中点,他有些承受不住,缩缩脖子,立刻开始推卸责任了。“别光看我啊……这也是你们家沈铄同意的……没看他都亲自上阵了吗,我配合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小老板!”
“小二爷……”一群人还没绕过来呢,被三爷这么一提醒,这才纷纷醒过神来,不可置信地把眼神投向沈铄。沈铄脸色也很复杂,他有点不敢和父亲对视,但头才偏开,又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看了过去,肩膀也挺了起来。
“我不管这么做能不能成功,是不是对的。”他脸上有点发白,但表情却很倔强,双唇紧抿成一条线,字是一个个从唇缝里迸出来的。“但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再……”
扫了警察一眼,他明显修改了用词,“伤到人了,人命关天,我……不喜欢你的态度,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沈江没什么表情,就那样凝视着沈铄,特警从入口蜂拥进来,呼喝声响起,沈江的手下们面有不甘之色,但仍不得不掷下武器,放弃反抗。沈铄吞咽了一下,看到一向高高在上的父亲伸手被铐上——且这局势完全是因为他而扭转,这似乎让他有些紧张。
“我会给你请律师的,”他说,对着父亲,尽管沈江依然没有任何回应,“请很好的律师……如果那你对我失望的话,你可以不用——现在,除了我以外,家里也没人会管你了吧?”
以沈老爷子对刘瑕和沈钦一直以来的格外看重,沈鸿和沈江之间的心结,他的推测很有道理,沈江的肩膀震动了一下,他闭了闭眼,终究难掩恨怒,“你——”
“如果你恨我,你可以不用。”沈铄截断他的话,执拗地重复,他的肩膀越挺越直,“如果你觉得我不配当你的儿子,我是个失败者……那你就不用好了。但,我是不会改的……”
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有些难掩的失落、愧疚和复杂,但表情前所未有的放松,声音也越来越坚定,“爸,我知道你的那一套,但,不管多难,我还是……喜欢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
“……”
“站起来!”特警搡了沈江一把,强迫他站起身,押着他走向警车,沈江扭过头,和沈铄以及他身边的刘瑕对视着,他的神色极为玄妙,难以言喻,最终为警车门阻断——
一直到警车开走,沈铄才忽然叹了口气,他的肩膀垂了下来,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有点不可思议地自问,“我刚……真的骗到他了?”
刘瑕甩着手腕,和连景云交换了一个眼神,“是啊,看来你是真的做到了……你救了我,沈铄,我欠你一次。”
她没有吝惜自己的感谢和欣赏,“你今天的表现,也让我刮目相看,从前,是我小看了你,我向你道歉。”
沈铄摇摇头,在一夜之间,他似乎要比从前更沉稳和成熟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们不跟着回警局吗?最好赶快问下我爸亚当的事,没抓到亚当,问题就仍不算解决……在那之前,你们得负责我的安全,万一他要对付我的话,我可应付不了。”
才夸他勇敢沉稳,眨眼间就又缩卵了,帅不过三秒这点,估计是沈家的遗传吧……刘瑕咽下吐槽的冲动,把视线移向连景云,“你父亲那里,起码现在是不会说实话的,我估计他得等到接受你忽然反叛的事实以后才能有效地思考,在此之前,无法供给我们太多有价值的信息……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亚当’可以这么简单地逃脱。”
“你是说……”沈铄斜睨她,表情有点期待又怕受到伤害,“你能……就这么凭空推理出他在哪?”
“你觉得这很难吗?”刘瑕反问,她瞥了连景云一眼,在得到对方的点头示意后继续说道,“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已经快把手里的牌打得差不多了,要是在这种情况下还不能抓到他的小辫子,那他也未免太神了吧?当然,具体执行者不会是我,我的推理也仅仅只是废话,对寻找起不到什么帮助,不过,以他控制狂的性格来看,我确实可以肯定,从威尔森案开始到现在,他都一直身处s市,只有这样他才能给威尔森提供一手督导,也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低级失误的发生。而他也不会冒着让两条线碰头,局势交流失控的危险,让沈江的人去绑架霍德——从沈江的表现来看,他对亚当不是毫无戒心,如果他绑架霍德后忽然间异想天开,想用霍德来交换d租宝的证据怎么办?他不能让双方发生接触,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应该是沈钦对他粗略地解释了一下案情,到目前为止,沈铄都还勉强跟得上,但接下来就未必了——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刘瑕扫了他一眼,继续解释,“再加上威尔森被捕,能和他无障碍交流的高智商打手已经被兑出去,但安装霍德身上的炸.药又是需要高度技巧,所以他一定是亲身上阵绑架霍德,现在也必定就在不远处监控我们,同时预防最差情况——也就是现在这种情况的发生:沈江是很厉害,但沈钦和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依然有可能失败,那么,他就只剩下唯一一个机会了——亲自出面来对付我们,强行让沈钦失去他最爱的人……我想,他现在说不定就在周围的某栋高楼大厦里窥探着事情的进展,说不定手中还有一把枪,没有在沈江落网后第一时间动手,可能是因为我第一时间躲在了你背后,挡住了他狙击的角度……”
沈铄顿时寒毛直竖,直接从她面前走开,刘瑕如影随形地跟过去,沈铄大喊,“喂!”
“好啦,”还是连景云看不下去,“她逗你的,这里有遮蔽物,不可能被狙击到的——虾米,你也是的,沈铄先生今晚帮了这么大忙,你干嘛还这样吓唬他。”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刘瑕斜瞥了沈铄几眼,语调也渐渐恢复正经,“但我想,他没有丝毫行动的另一个原因,其实是他逐渐意识到了自己计划的bug——你知道,中西方文化定义中的悲剧其实是很不一样的,对中国人来说,悲剧意味着妻离子散,意味着英雄末路,壮志未酬身先死,注重的是结果上的不完美,所以以水浒为例,梁山好汉的结局如果是招安后个个高升、安享晚年,这就并非是悲剧,因为结果是安稳的,但对西方人来说,悲剧意味着失去人格,丧失理想和坚持,最初的道路没能走到最后,所以在他们最终决定招安的那一刻起,悲剧氛围就已经无法逆转,对利益的追求赛过了自由,人物一开始的坚持完全泯灭……所以,对应到复仇概念,如果亚当是个中国人,他会希望夺走沈钦的财产、名誉,我们会看到他对付滨海集团,把沈钦曾经的胡作非为公诸于众,甚至于非常直接地杀掉沈钦所看重的人——既然他让亚当失去了他重要的人,那么就在肉体上毁灭掉他看重的人,在结果上造成沈钦的悲剧,这是一种中式的复仇观。”
“但作为一个西方人,亚当追求的依然是沈钦精神世界的崩塌,他对我一直保持了克制,每一次出手,都是希望我离开沈钦,让他的求生意志自行毁灭,这并非是因为他对我心慈手软,只是因为他希望能在沈钦的灵魂和理想完全崩溃之后,再出面收割他的生命——这是一种西式的复仇观,在精神上彻底摧毁敌人的求生意志,把他变成行尸走肉。”
“但……这个计划的弱点是,如果连我的离去也不能摧毁沈钦呢?他首先尝试让我抛弃沈钦——这在之前事实上已经发生过了,客观地说,在布局阶段,我的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事前沟通地主动抛弃了沈钦,如果他还会因为我的抛弃而惊慌失措的话,就不会明白我的暗示,所以他可以说已经挺过了这个考验,和我分手并没能让沈钦失魂落魄。所以,他转而希望重演最让自己介意的那幕悲剧,‘因为沈钦的缘故,他重要的人因此受到严重伤害’,以我的性命来逼迫沈钦精神崩溃,在精神层面上完成自己的复仇……”
刘瑕的口吻不禁染上淡淡的骄傲,“但,从事态如今的进展来看,他的尝试又一次被证明是失败的,沈钦并没有退化为只会哭泣和自怨自艾的巨婴,他积极地行动了起来,甚至,我想……从你的表现来看,他还用自己的觉悟感染了你,沈铄——我想他一定告诉过你,即使没有我,他也会走下去……他也不会因为失去我而崩溃、放弃。”
“能不能真的做到这一点,还是未知数,但只要他怀有这样的决心,他就永远不会真的被打败,在精神层面永远也不会被击溃,只要他还怀有这一颗搏斗的心——就像是安迪,自杀并不能让他不那么伟大,即使失败,只要仍怀有那颗心,他就依然是无法被毁灭的英雄。”
刘瑕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这就是西式的英雄审美,也是‘亚当’绕不过的自我怀疑,现在,杀了我也好,杀了沈钦也好,在肉体上消灭我们,都不足以完成他理想中的复仇,而他已无法再通过远程遥控的手段,来影响沈钦的精神……真真切切,现在的他,已经没有筹码,黔驴技穷了。即使他现在还有一杆枪,似乎还能瞄准到我,但,这扳机,该扣,还是不该扣呢?也许,此刻的他,也正在犹疑吧。”
“啊?”沈铄不禁又吓了一跳,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一转眼就蹲到了地上,搞得沈三叔和一票手下也紧张兮兮的,拼命到处眺望,“不是说这里是狙击盲区吗?怎么又能瞄准了?”
“如果不说是盲区,你怎么能在我演说的时候继续充当肉盾呢?”刘瑕对他眨眨眼,沈铄的脸又黑了下来,“你——”
就在他要翻脸又有点犹豫的时候,连景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翻过来扫了一眼,骤然长叹一声,肩膀是真的放松了下来。开始打着手势,组织众人往建筑群里移动。
“已经锁定他了,他跑不了!”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就在西北方向的小区里……特警正在赶过去,我们已经不必再站在这里了!”
“……哈?”沈铄现在已经完全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生气了,“那您的意思,我们刚才……还是充当诱饵的身份了呗?”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站在那里滔滔不绝,说了至少十分钟的单口相声,还时不时拉你来捧哏?”刘瑕说,她也吐出一口气,“要即兴编出那么多话还真的挺难……尤其是又不能瞎编,拖延时间的意图也不能太明显……”
等等,她一脱困就开始拖延时间了?难道……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但这——不应该啊——
扫了已经明显懵圈的沈铄一眼,刘瑕也忍不住笑了:这个今晚的大英雄实在团团转了太久,确实也有些不太人道了。
“其实答案我已经在刚才告诉过你了。”她说,“亚当的控制欲让他一定要完全掌控局面,而他的筹码已经不多了,所以他的确会出现在这附近。”
“深夜,车流量极少的街道,布控和红绿灯配合,有了这些筹码,你会做什么?如果是我,除了主动拣选会面点以外,我肯定还会监视会面点附近的摄像头,不管是什么蛛丝马迹,只要有那么一点,我就可以顺藤摸瓜,抓住这个幕后的主使者。”
“说到底,还是在钓鱼,只是换了个鱼塘而已,只要维持场面的紧迫性,保持我一直在沈二的控制下,亚当肯定是会出现的,而沈钦要做的,就是寻找一个监控多,适合警方进入,以及能让亚当稍微放心,愿意前往的会面点。”
“沈钦选择这个工地作为会面点,也许是巧合,也许是计算的结果,但不论如何,这个会面点都有很大的优势——在威尔森案里,我们查过工地周围所有摄像头,这里的摄像头还是很密的,基本形成了一个覆盖网,也许步行可以躲掉摄像头,但时间有限,亚当要从城外过来,不可能不开车,所以他基本肯定会留下痕迹,但要找到线索,沈钦也需要时间……既然他一直没有出声和我说话,那我推断他就还是在找,所以——”
“所以你就来了一段单口相声……”沈铄喃喃地说,“同时一直暴.露在他的□□范围里,冒着生命危险,为沈钦争取时间?”
“哦,这个就的确是在骗你了,工地这么大,附近最近的高楼也在好几百米开外了,夜风又强,我们这遮蔽物又多,这种环境的射击难度是很大的,虽然在设计范围里,但没副手的帮忙,经验再丰富的狙击手都很难说可以一枪爆头,甚至很难说能射中人体。”刘瑕耸耸肩,“而亚当如果有个副手的话,就不必去招募威尔森了。他也许有一定的枪械经验,但刚才的射击把握肯定不大,考虑到他那完美主义的性格,我想他潜意识里一定不希望随便放枪——那也是一种失控和不完美,再加上我说的内容他又绝对有兴趣,而且我过一段时间也会动一个位置,更好的射击窗口也许随时会出现……所以,我猜他可能会下意识地等一等,当然,他也有可能已经谨慎地离开,不过,既然沈钦一直没有出声,那多说几句话好像也不会损失什么。”
“靠……”沈铄彻底无语了,他扶额消化了一会才自言自语,“沈钦找你真是找对了,你们俩那都属于……一般人消化不良的范围……”
他轻咳了一声,又问,“那刚才,你把我爸背摔出去,也并不是因为肾上腺素而爆发潜力了?”
“当然不是。”刘瑕对他投以怪异的一瞥,“我从小受到继父的虐待,充分意识到暴力能给人带来多大的优势……在我有能力学习以后,怎么可能不去掌握一种暴力手段?我学过巴西柔术,如果你爸爸不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靠腿功,我一个人打他两个不是问题。”
“……”沈铄的脸上写着‘我不想再和你玩了’几个大字,他转向连景云,转移话题的意图极为明显,“现在呢?我们干嘛?已经确定位置了,你不去抓他吗?”
“追捕犯罪嫌疑人那是警察的事。”连景云也怪异地看他几眼,“刚才我之所以出面,也是因为警察不方便露脸,我最不会引起沈江和亚当的怀疑……既然现在他已经被沈钦锁定了,接下来执行逮捕当然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就好,我们只需要在这里等到抓捕结束,那就行了——”
‘轰’的一声轻响,不远处的一栋居民楼六楼忽然间冒出了阵阵黑烟,在夜幕中,这股烟雾很难分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刘瑕凝望着夜空,心头微微一沉:她不知道现在的进展到底如何,不过这阵黑烟感觉上像是不祥的征兆。
亚当的厉害之处是无需赘言的,怎么才能瞒过他把一队警察部署到附近,刘瑕无从想象,不过从她脱困到现在,沈钦就说过一句话,可想而知他一直处于繁忙的工作状态中,也因此,她压根没有出声和他对话,虽然在她心里,今晚最让人刮目相看的大英雄并不是沈铄,而是另有其人——不过,在现在这种状况之下——
别说她和沈铄了,就连沈三叔一群酱油党,都忍不住把眼神好奇地投向连景云。连景云翻开手机看了几眼,脸色变得很严肃,“黑烟是他主动放的,可能是某种□□,有刺激性气体……现在他们带上防毒面具进去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待着下一步播报,刘瑕心不在焉地嘀咕了一句,“他一定有军队背景……”
她摇了摇头,不再做无谓的推理:亚当当然有军队背景,这一点从他给霍德安装的炸.弹就能看出来——
“喝!”
“我去!”
连她的思路都暂时被打断,刘瑕一下站了起来,和所有人一起不可置信地看着远处的楼房——就在一秒钟以前,从刚才冒出黑烟的那个窗户里跳出了一个人!
城隍庙这一带多数都是老公房了,很多人家都装有防盗窗或是遮阳顶棚,给他提供了落脚处,这道身影轻捷地跳了下来,踩着防盗窗和顶棚下落,速度之快简直让人难以反应,甚至有种他会就此逃脱的直觉——以他目前表现出的身手和反侦察能力,以及大部分特警都冲上楼执行抓捕的事实——
‘碰’地一声,亚当在半空中的身影忽然一滞,随后失去平衡似的,直接往下摔落,很快就掉入围墙下方,众人的视野之外,大家只能听到连续几声坠地声,一声较沉闷的是人体,还有一声较清脆的,则似乎是刚才撞到他的那个东西。
“呃……”沈三叔一群人不禁本能地直起身踮脚张望,仿佛这样就能看穿围墙,而后又希冀地把眼神投向连景云。
“……是他。”连景云低头看了半天手机,才抬起头,脸色阴晴不定的宣布,“或者说,至少是个嫌疑极大的外国人……不过目前还不知道他是被什么撞下来的。”
他脸色古怪地看了刘瑕一眼,“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和沈钦脱不了关系……”
“我也觉得。”刘瑕相当认可——亚当落入控制,让她,甚至是她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现在非常想要确定他的身份,以免为他的又一重障眼法而空欢喜一场……她催促连景云,“所以我们不妨问问他?”
“我也想……”连景云的脸色更古怪了,他扬了扬手机,慢吞吞的说,“不过,在犯罪嫌疑人坠地后,听说,沈先生喊了一声‘刘小姐’,然后,就那么晕过去了……所以说……”
所有人的眼神顿时又跟着落到了刘瑕身上——即使刚才经过了绑架的惊魂一幕,又亲眼目睹了一直威胁自己和恋人生命的元凶落网,甚至(有很大可能)是直接摔死人的坠楼场面,她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的淡定——即使,即使是听到了自己的恋人晕倒的消息,她的表情也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对着这些质疑的眼神,她甚至还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
“正常的应激反应。”她说,“有什么可奇怪的地方吗?以他一直以来的心理强度,不晕才不正常呢。”
“呃……”沈铄一时居然被她气势所摄,不知怎么答复:这……正常吗?
最终居然还是连景云说出了他的心声。“虾米……你这,真的算是在恋爱吗?你和他都好久没见了,别看这又是闹炸.弹,又是闹绑架,可事发到现在,你们还没见上呢,现在他又晕倒了,难道……你就真的不着急吗?”
“他晕倒的时候被人接住了吧。”刘瑕又挑挑眉。
“嗯……被张局抱住了。”连景云看起来也有如沈铄般躯体缩小化的趋势。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刘瑕说,她站起来拍拍手,若无其事地下了结论。
这下连沈三叔都不由露出同情之色,刘瑕眼神流转,把所有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是,不担心并不意味着不想念啊。”她说,转身往外走去。“所以,我现在要去见我的男朋友了——有人想要阻止我吗?”
按照常理,她现在比较应该去接受警方的调查笔录,或者去检查身体,看看在之前的绑架风波中受到过什么伤害,不过——
一行人再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沈铄耸耸肩,“我是不会阻止她……你呢?”
连景云沉默片刻,也耸耸肩,“我现在又还不是警察……”
他快步冲上前,狗腿地说,“我开车送你去……刚好你也可以在医院检查一下身体!”
“我也去我也去!”非常需要沈钦好感的沈三叔也跟了上去,一群马仔前呼后拥,“我去开车!”
“要不要顺便带一束花?”
“……”沈铄被丢在最后,左看看右看看,空旷的工地里就他一个人,还有呼呼的风声,他不由害怕起来。“……等等我!”
杂乱的脚步声响了又停,一阵引擎声之后,工地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就连远处传来的鲜血气味,也很快就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刚才那一幕幕紧张的戏码,似乎并未在任何人心里留下任何痕迹,没能长久地影响到任何一个人的心情。
也许,这也可被视为是亚当的一种失败——也许直到这一刻,他才被真正地宣告了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