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麟的话就像是蓄水湖的闸口,破开之后就是惊涛骇浪,洪水滔天。
但他不肯露于声色,淡淡接过那箭矢,在手中无意识的捏着。
他忍了又忍,对济麟道:“……你先下去。”
像姑娘擦拭她心爱的发簪一般,济麟将箭矢轻轻擦了擦,递到雪照眼前,像递上一句无声的“为什么”
夜影在雪照面上重重灭灭,他垂着眼,凝视着箭矢。
济麟恭敬地行礼,徐徐从楼梯而下,剩下他一人伫立在空无一人的城楼上。
雪照抬起眼,四周这样凄惶,让他的心也有一丝惶然,他转着圈环顾,整齐排列的城垛,高耸的战旗,这一切都让他眼晕。
雪照盯着他,不肯接话。
济麟静静地望着他,“方才,您在城下是看见那个人了吧,殿下,以您的箭法,竟然只射中墙垛。”
他后退几步,挥手从墙外拔下一根包着金边的箭矢,那正是雪照专有。
半刻钟后,云光军大举进攻,成千上万的士兵像黑海一样涌进城,这些装备整齐精神抖擞的将士登上城楼,占据城门,散入街道,爬上屋顶,对来不及撤退的辟邪军痛下杀手,同时到处搜寻师子章及钟天青两人的下落。
城楼上,寒风吹倒辟邪军的军旗,满地都是被丢弃的东西,有剑鞘,盔甲,烧尽的火把。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当日半夜,这一队人马从隐蔽处出了城。
最终,他没有穿着光鲜战甲出击敌军,元宝扶着他,而他按着自己歪斜的战甲,两人跌跌撞撞下了楼,灰头土脸的隐藏在人流中,被人引着,追上早下了城楼,正躲在暗处的师子章。
师子章猫着腰躲在一处民居旁,身旁还有几个半老的将军和随从,月光下,他见钟天青带着元宝病病歪歪的往这里赶来,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倒是没什么羞耻心,待钟天青赶到他身边,还露出些喜色,对身后的人说:“好了,人齐了,赶紧走。”
躲在墙垛后的钟天青面容疲惫,他捂着胸口,从身体到里面那颗心,都很累。
半个时辰后,坚守城门的将士们忽然收到上级消息,弃城撤退。
雪照崭新的靴底踩在肮脏的地面,他环顾无人的城楼,不知在想什么。
济麟与他对视,不避不闪,“殿下在找谁?”
济麟幽灵似的跟随在他身后,在雪照发怔时,淡淡地道:“他早跑了。”
雪照心里一惊,回头望着他,不动声色,“你说谁?”
钟天青隔着他与那几个老将军对视,对方脸上有惭愧、耻辱、闪躲,不一而足。
钟天青垂了眼,这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他扶着额头,觉得头痛。
将士小跑着来请示,“殿下,发现叛军首领已向黑石山方向潜逃,是杀还是不杀。”
雪照藏在扶着额头的手下的眼微微张开。
杀还是不杀?
他不知道,他真的迷茫了。
他看不懂他自己。
城楼肃穆,古朴,端方的立于夜幕下,寂静无声,将士没有等到答案。
静了许久,雪照扔下随带的令牌,轻轻一掷,他的声音也很飘,“杀吧。”
城楼下,众人在等雪照下楼,驻守的士兵四下散落,郭爷搓着手来回溜达,而济麟一身红色铠甲,抱着剑靠在城墙脚下,不知在沉沉思索什么。
郭爷也不知殿下为何还不下楼,在楼上缅怀情人吗?
他冻得不停跺脚,一眼瞧见墙边不吭声的人,“济小将军,怎么回事,你和殿下一起上的楼,怎么你下来了,殿下却这么久都没下来?”
济麟懒得理人,“我怎么知道?”
郭爷往他身边凑,“殿下在上面做什么呢?”他向楼上张望,“要不要上去看看,万一藏有辟邪军余孽……”
只见楼梯上跑下一士兵,一边跑的龇牙咧嘴,一边举起军令,“传殿下令,沿路追杀叛军!”
郭爷还没回过神,济麟已猛地跃起,一把抢过那军令,反复查看,惊喜道:“真的?”
他心中喜不自胜,转而又变作错愕,望向那高高的城楼,他心中又涌现出复杂的情味。
他和钟天青是永世仇人,他外公济老将军一生忠于师家天下,却被钟天青斩杀,外公一生唯有一个女儿,便是他的母亲,听闻外公去世的消息后,便迷了心智,至今留下个疯病的根子,所幸母亲后来所嫁的人——一个小地方来的穷秀才,一直不离不弃的照顾母亲,这样想来,母亲不幸的人生才算有些光彩处。
自己也有几年没见过她了。
济麟原是个想得开的个性,他深知在乱世,生死不由人,都在军中,每个人都背着血债命债,恩怨因果,自己也是,他原来对钟天青只是如旁人一般的恨,但此刻越来越重。
这其中除了外公之死外,还有一个原因……
他抿了抿唇,看了眼楼上,那个人不肯提,他也就把这个原因咬碎咽下。
故如今雪照下令追杀那人,他是最欢喜的。
但此刻,欢喜和许多别的滋味,混在一起在他心中翻来覆去,令他几乎感慨的要叹气。
郭爷看不懂了,问他:“你这是什么模样?军令上给你写诗了?”
济麟白了他一眼,小心揣上军令,“立即起身,准备出发!”
片刻后,雪照下楼,云光军原地出发,顺着踪迹向黑夜深处奔去。
黑夜的天看不出阴晴,但风里能传递潮气,钟天青伏在马背上,比所有人伏得都低,他一边拼命扯着马绳,一边攥紧衣襟抵凉风,朝前头喊:“快下雨了。”
最前面的师子章听了,伸手试了试,“是吗?”
其他人全挺着腰杆全力飞奔,完全没觉得异样,“青头儿,你怎么知道?”
疾驰中的风轻易从紧掩的衣襟缝里穿刺进来,钟天青闭了闭眼,又薄又凉的衣衫里,他滚烫的脊背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夜里每冷一丝,他都比别人敏感,空气里涌动的潮气,像是能跟他毛孔接吻,像是能钻进他的皮肤。
他不敢松懈,在一阵阵天翻地覆的颠簸里,他想,自己……或许……不是风寒……
念头未完,他身子一歪,从马背上斜着滑下,摔进路边灌木丛中。
幸而他后方元宝第一时间惊呼:“青头儿!停!青头儿坠马啦!”
前方立刻传来吁声,马蹄踢踢踏踏由远到近。
有斜七横八的灌木替他垫底,钟天青摔得不狠,但灌木上有许多小刺,他觉得胳膊和后背针扎似的刺痛,略一动,只听刺啦一声,一块衣袖挂在细枝上。
同时,小腹处痉挛似的抽痛,痛得他起不得身。
恍惚间,他甚至觉得xia身某些地方有些湿润,像女人来了月事。
元宝先赶来,一边问:“无碍吧。”一边将他拉起,他惯性认为青头儿皮糙肉厚,摔一两下不算什么。然而,这次他使劲一拉,没拉动。
天空巨响,细雨不知何时已沙沙落下,一道惊雷闪过,白光照耀,钟天青紧闭着双眼,满脸雨水,缩着身子躺在草丛里。
元宝心头惊跳,还未等他大喊,已被人扔到一边。师子章扑进草丛,将钟天青抱起,“醒醒!你再撑一下!等过了争渡河,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听到没!”
钟天青被他吵得缓缓睁开眼,迎着满脸雨水,轻声道,“好,属下等着。”
身上,好疼……难道他要疼死?难道这才是他的死期吗?前面许多次都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次次死里逃生,还赚来许多……好日子。
钟天青失神的笑了笑。
这也算值……
师子章看他的笑容,心里像是开了个无底洞,害怕的大喊:“钟天青!”
钟天青虚弱地道:“我走不了了……殿下……你们走吧。”
师子章迎着雨水大吼:“放屁!你不走,我们怎么走!”
元宝也急:“翻过这座山沟,就是黑石山,黑石山有我们驻扎的队伍,再过了黑石山就是争渡河!咱们可攻可守!情况就宽绰多了!”
众人也纷纷附和,“是啊,到了黑石山我们重振旗鼓!青头儿,你不能不走啊!”
钟天青双眼涣散,紧闭嘴唇,没有回应。
他昏昏沉沉,便是想走,也说不出话来。
师子章狠狠心,命人将自己马儿牵来,把钟天青不分好歹的往马上推搡,自己在暴雨中歪歪倒倒的往上爬,摸索着拽住马缰,“驾”的一声蹿了出去。其余人纷纷跟上。
天黑雨滑,师子章眼前混乱黑沉,他一路上胡乱抓着钟天青的腰身,衣服,腰带,胳膊,一路胡乱颠簸着走了。
钟天青被摇的麻木,深思却渐渐清明。
身后的人咬牙切齿,勒着自己的手臂紧的像铁箍。
他想,他可不能死,好歹要把后面这个人送到争渡河。
一刻钟后,依然是这条泥泞小路。
云光军一人接一人沿着窄路前行,路上湿滑,即便他们个个骑着高头大马也施展不开。
大雨磅礴,无论是逃的人还是追的人,都被限住脚步。
惊雷闪过,路旁的灌木丛有一处与别处不同,像是被压倒一片,济麟立刻下马,手指摸过折断的细枝,向前看只有一这小块压倒的痕迹。
队伍停下,雪照也下了马赶到此处,他眼看着济麟从树枝上挑下一小块布料,接过来展开细看,素色的布料,简单的云纹,并非普通士兵所穿。
这布料他越看越眼熟……它曾被他脱下来,扔到细柴上。
捏着布料的手攥紧了。
济麟又有大发现,在草根处发现一片殷红,大声道:“这里有血迹!”
雪照俯下身,细长的手指轻轻沾了那殷红,确实是血。
有人惊喜的道:“看来辟邪军有人受伤了!”
“或许还坠了马!”
天空又是一道惊雷,震得人心里发慌。
师雪照在雷光里抬起脸,吸了口气,低声道:“上马吧。”
他不想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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