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用了晚餐。贾斯丁先生给吉蒂详细地讲述了他妻子病、死的经过,告诉她许多朋友写来了安慰的信(在桌子上有一堆堆的慰问信,在想到得一一回复这些信件时,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以及他为葬礼所做的安排。之后,他们又回到书房,因为只有这间屋子里生着火。他机械地从壁炉架上取下他的烟斗,开始装烟丝,不过,在迟疑地看了一眼女儿后,他又放下了烟斗。
“你是不是想抽烟?”吉蒂问。
“你母亲不喜欢在晚饭后闻到烟味儿,自战争结束后,我就戒烟了。”
他的回答让吉蒂感到一阵难受。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想要在自己的书房里抽烟,还要看别人的脸色,真够可怜的。
“我喜欢闻烟斗的味道。”她笑着说。
他脸上的神情变得轻松了些,又一次拿起烟斗点着了它。他们面对面坐在壁炉的两边,他觉得他该跟吉蒂谈谈她面临的困难。
“我想,你一定收到你母亲给你寄到塞得港的信了吧,可怜的沃尔特去世的消息让我们都很震惊。我觉得他是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人。”
吉蒂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母亲告诉我你怀孕了。”
“是的。”
“什么时候生呢?”
“大概还有四个月吧!”
“这对你会是一个很大的安慰。你该去看看多丽丝生的那个儿子,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儿。”
他们的谈话甚至比在陌生人之间进行的谈话,还要显得生疏——如果是初次见面,至少会因为陌生而感到新鲜,产生好奇。可父女俩共同的生活反倒成了一堵冷漠的墙,挡在了他们中间。吉蒂心里很清楚,她在家里的这些年没有做过任何能让父亲对她产生好感和爱怜的事情,他在这个家里没有一点地位,他理所当然地被认为该养活这个家,并且因为他无法给家人提供更奢华的生活,而被她们母女看不起。也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她便认为他理当疼爱她,当她发现父亲心里并没有这份感情时,她感到很惊讶。她知道她们都觉得他烦,却从没想到过他也可能会觉得她们烦。尽管他总是一副谦和的样子,可她在磨难中练就的敏锐洞察力却告诉她,虽说他以前从未对自己承认过,将来也不会,但他却是从心底不喜欢她的。
他的烟斗不冒烟了,他要起身去找个什么东西捅它一下。或许,他只是想要掩饰一下他的紧张。
“你母亲希望你在这里待到孩子出生,她原打算帮你把你住过的屋子收拾出来的。”
“我知道的。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
“喔,我不是这个意思。就你眼下的这种情况,很显然,最适合你待的地方就是你父亲的家。但事实上是我刚刚接到一个邀请,去巴哈马群岛做那里的首席法官,我接受了这一邀请。”
“噢,太好了,父亲。我衷心地向你表示祝贺。”
“这个任职来得太晚了,我没来得及告诉你可怜的母亲。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命运弄人!贾斯丁太太一生费心经营,受尽耻辱,到死的时候也没能知道:她的抱负虽然经受了一次次的挫折和失望,可终于还是实现了。
“我下个月初就得乘船离开。当然,这房子也将会交到代理商的手中,我打算把家具卖掉。很抱歉不能让你住在这里了,不过,如果你喜欢哪件家具,想以后摆到你的公寓里,我非常愿意把它给你。”
吉蒂的眼睛看着壁炉里的火苗。她的心跳得厉害。很奇怪,突然之间,她会变得如此紧张。临了,她终于逼着自己开了口,她的声音里带着战栗。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父亲?”
“你?噢,我亲爱的吉蒂。”他的脸沉了下来。她常常听说这个表达[1],可只是觉得它就是个词语,现在,她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它所描述的那一面部表情的变化,简直可以说是触目惊心。“可你所有的朋友都在这儿,多丽丝也在这儿。我本想你会更愿意在伦敦租上一个公寓住的。我并不确定你的经济情况,不过,我很乐意为你支付房租的。”
“我的钱足够我生活用的。”
“我去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对那边的情况,我一点也不了解。”
有那么一会儿,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她想他就要哭出来了。他的脸上是一副极为痛苦的表情,这令她心如刀割。她刚才的想法是对的,他妻子的去世对他是一种解脱,现在,与过去彻底决裂的这个机会已赋予了他自由。他已经看到一种崭新的生活展现在他面前,经过了这么多年,幸福和悠闲的生活对他来说终于不再是海市蜃楼。她仿佛隐约看到了这三十年来他所受的苦在怎样吞噬着他的心灵。临了,他睁开了眼睛,禁不住叹了口气说:
“当然,如果你想去,我是非常高兴的。”
太可悲了。他内心的斗争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让位给了他的责任感。这短短的一句话断送了他所有的希望。吉蒂从她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跪了下来,握住了他的两只手。
“不,父亲。除非是你想要让我去,否则,我是不会去的。你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如果你想自己去,那你就走吧!千万不要考虑我。”
他松开了一只手,用它抚摩着她漂亮的头发。
“我当然需要你,亲爱的。毕竟我是你的父亲,而你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寡妇。如果你想要跟我在一起,而我却不要你,那我也太不仁义了。”
“可这正是问题的所在,我不能因为是你的女儿,就强迫你答应我,你什么也不欠我的。”
“哦,我亲爱的孩子。”
“什么也不欠,”她激动地重复道,“一想到我们都是靠着你生活,而我们从未给过你任何回报,我的心里就内疚。我们甚至连一丁点儿的爱都没有给过你,恐怕你一直过得都不怎么幸福。你愿意让我为我不懂事的过去做些补偿吗?”
他微微地蹙了蹙眉头,她激动的情绪令他有些不安。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从来没有对你们母女发过牢骚。”
“哦,父亲,我已经经历了不少的事情,我一直生活得很不快活,我已经不是那个离开家时的吉蒂了。我现在身心疲惫,但我想我再不是从前的那个浑蛋吉蒂了。你能给我个机会吗?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你不愿意让我试着去赢得你的爱吗?噢,父亲,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心里又非常苦闷,我多么盼望得到你的爱啊!”
她把脸埋在他的怀里痛哭着,好像心儿被撕碎了一样。
“哦,吉蒂,我的小吉蒂。”他喃喃道。
她抬起头,用双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噢,父亲,对我好点儿。让我们互相好好地待对方。”
他亲吻了她,像个恋人似的亲吻了她的嘴唇,脸上沾满了泪水。
“你当然要跟我一块去了。”
“是你想让我和你去?你真的想让我去?”
“是的。”
“太感谢你了。”
“哦,亲爱的,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这让我觉得很愧疚。”
他掏出手绢,帮她擦干了眼泪。他笑了,她以前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笑过。她又一次用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
“我们会生活得非常幸福的,亲爱的父亲。你一定不知道我们在一起会有多开心。”
“别忘了你还有个小生命要诞生呢!”
“我很高兴她一出生便能听到大海的涛声,便能看到湛蓝辽阔的天宇。”
“你已经知道是个女儿了?”他小声地说,露出一丝干涩的笑容。
“我想要生个女孩儿,我将好好地养育她,不会让她再犯我所犯过的错误。当我回顾我的青少年时期,我恨我自己。但是,时光不能倒流。我要把我的女儿培养成一个自由和自主的女孩儿。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爱她,抚养她,不是为了让哪个想跟她睡觉的男人找上她,因而愿意为她提供后半生的吃住。”
她感到父亲变得不太自然。他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听到这样的话从自己的女儿嘴里说出来,他很惊诧。
“让我真正讲上一次自己的心里话吧,父亲。我曾经是个愚蠢、邪恶、令人憎厌的女人。我已经受到了严厉的惩罚,我一定不能让我的女儿重蹈覆辙。我希望她无所畏惧、真诚坦**。我想让她成为一个不依附于他人,自立自强,忠实于自己的女孩儿,我想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过得比我幸福。”
“你怎么啦,我的宝贝,听你这样说话,好像你已经五十岁了。你还有大好的时光在前面,可不能失去信心啊!”
吉蒂摇了摇头,脸上慢慢出现了笑容。
“我没有,我的希望和勇气都还在。”
过去的已经过去,愿过去的长埋于地下,这是不是太绝情了?她真诚地希望她已经有了同情和仁爱之心。她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是什么,但她感到自己内心充满了力量,能够抱着乐观、轻松的心态,去勇敢地面对将要到来的一切。之后,毫无缘由的,她的记忆里突然浮现出一段往事——她和可怜的沃尔特走在去往断送了他性命的那座瘟疫之城的路上:一天凌晨,天还没亮,她和沃尔特便乘着他们的轿子出发了,当拂晓到来时,她想她似乎看到了一幅美得令她屏息的景象,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觉得她心里的痛苦减轻了许多——它让人世间的一切苦难悲伤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太阳升了起来,渐渐驱散了雾气,她看到一条小路蜿蜒向前,一直延伸至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它穿过稻田,跨过一条小河,穿过高低不平的原野,而这条路正是他们要走的那条路。她在想,她犯下的所有错误和她的愚蠢,她所遭受的所有痛苦,也许都不是枉然的——如果她能循着这条她现在依稀辨识出的路径向前,这不是善良、喜欢调侃的韦丁顿所说的那条通不到任何地方的路,而是修道院里的那些可爱的修女们所走的一条通向平和与安宁的路。
[1]指前面的那句话“脸沉了下来”,英文原文是“His face f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