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1 / 1)

一周的时间过去了。这天,吉蒂正在做女红,修道院院长走了进来,并在她身边坐下,很专心地看了看吉蒂手上的活计。

“你的针线活做得真好,亲爱的。现在的年轻姑娘很少能做出你这样的活儿了。”

“这都是我从母亲那里学来的。”

“我想,你的母亲要是能再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吉蒂抬起头来。从修道院院长的神态上看,她这话不像是随便说说的客套话。只听她接着往下说道:

“我之所以容许你在你丈夫死后还来这里工作,是因为我觉得这么做能减轻你的痛苦和悲伤。我认为当时的你不适于做长途的旅行,独自前往香港,而且,我也不希望你独守空房,一味地思念你死去的丈夫。可现在已经过去八天了,是你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不想走,院长,我想继续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已没有任何意义。你是陪同你丈夫一起来的,他已经死了。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你很快就需要有人关心和照顾了,可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条件。这是你的职责,我的孩子,尽可能地保护好你腹中的胎儿,这也是上帝赋予你的责任。”

有好一会儿,吉蒂没有说话。她垂下眼帘。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在这儿还有些用处。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很开心。我希望您能允许我继续在这里工作,直到这场瘟疫结束。”

“对于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大家都非常感谢,”修道院院长微笑着说,“不过,现在疫情已经有所缓解,来这里的风险也比以前小了,广东那边有两个修女要过这边来,我想她们很快就会到了。她们一来,我便没有再用到你的地方了。”

吉蒂的心沉了下去。修道院院长的语气表明她不接受任何反驳。吉蒂很了解修道院院长,知道她不会理睬任何恳求——她刚才发现需要跟吉蒂讲道理时,她的语调便变得有些专横,甚至有些恼火了。

“韦丁顿先生曾为此事来征求过我的意见。”

“我希望他管好他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吉蒂插进来说。

“就是他没有这么做,我也会把我的想法告诉他的。”修道院院长语气温和地说,“照目前的情况看,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应该去你母亲那里,和她待在一起。韦丁顿先生已经跟余团长说好,派一批有战斗力的人员一路护送你。韦丁顿还为你找好了轿夫和苦役,那个女佣也会陪着你。在你要经过的城市,你的食宿也已经做了安排。事实上,为了让你在旅途中能舒适一点儿,能做的他们都做了。”

吉蒂的嘴唇抿紧了。她心里想,在一件只与自己有关的事情上,他们至少应该跟她商量一下,征求征求她的意见。吉蒂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免得说出尖刻的话来。

“那么,我将何时动身呢?”

修道院院长依然操着她那平缓的语调。

“你越快返回香港,越快乘船去英格兰越好,我亲爱的孩子。我们认为你最好在后天早晨动身。”

“这么快。”

吉蒂几乎要哭出来了。但事实也是明摆着的,修道院里已没有她的位置。

“你们似乎都那么急切地想让我走。”吉蒂难过地说。

吉蒂发觉修道院院长的态度缓和了。她看到吉蒂准备妥协了,便在无意中换了一种更为温和的语调。吉蒂对人的情绪的感觉十分敏锐,当她想到即使是圣人们也喜欢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时,她的眼睛变亮了。

“你不要认为我对你的好意和帮助不领情,我亲爱的孩子,我欣赏你的善良和爱心,对你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工作很是钦佩。”

吉蒂看着前面,略微地耸了耸肩膀。她知道她自己没有这么崇高的品德。她想留在这里,无非是因为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此时的感觉令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在乎她的死活。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去?”修道院院长语气温婉地继续说道,“在这个国家里,许多的外国人会不惜花费重金,得到一个这样的机会!”

“但不包括你们,是吗,院长?”

“噢,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我亲爱的孩子。在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我们永远回不去自己的家乡了。”

因为伤到了她的自尊心,吉蒂脑子里涌现出一个念头(也许是个不好的念头吧),她要在这群与世无争、无欲无求的修女们的信仰中找出点破绽来。她想要看一看在这个修道院院长的身上到底有没有留下一点人性的弱点。

“我有时在想,以后再见不到你至亲的人,再见不到生你养你的那片土地,那心情一定很不好受。”

修道院院长迟疑了一下,不过,一直注视着她的吉蒂却并没能在她那张肃穆、美丽、安详的面庞上发现一丝神情上的改变。

“对我现在已年迈的母亲来说,她的确非常痛苦,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在她临死之前,她非常想再见上我一面。我希望我能满足她的这一心愿。但是不行,我们母女唯有将来到了天堂时再相见了。”

“我想,当一个人念及自己最亲近的人时,恐怕很难不扪心自问,让自己远离他们,永远地天各一方,他(她)这样做对吗?”

“你是在问我,我是否后悔自己迈出了这一步?”修道院院长的脸上突然间放出光彩,“不,从来没有。我用自己琐屑、没有价值的生活,换来了奉献和祈祷的人生,我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两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临了,修道院院长的神情显得更为轻松,对吉蒂笑着说:

“我打算请你给我带个包裹,在你到了马赛时,帮我把它邮寄出去,我不太放心中国的邮局。我这就去拿。”

“你可以明天再给我。”吉蒂说。

“你明天会很忙,怕是没有时间来这里了,亲爱的。方便起见,我们今晚就告别吧!”

修道院院长站起身来——即便是在她放松的举止中,仍能显出其尊贵的气质——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修女圣约瑟进来了。她是来和吉蒂道别的。她希望吉蒂旅途愉快,也知道吉蒂会安全地到达香港,因为余团长会派出一支强悍的卫队护送吉蒂。修女们经常独自旅行,也没有出过什么事情。吉蒂喜欢海吗?上帝啊,当年她在印度洋上遇到了暴风雨,把她颠簸得吐了又吐。她说吉蒂的妈妈见到吉蒂一定会很高兴,让她保重身体,毕竟在她的肚子里,现在有了一个小生命。修道院的人都会为她祈祷,自己也会经常为她和她的小宝贝还有勇敢、可怜的医生的灵魂祈祷的。修女圣约瑟心直口快,善良,待人亲切和蔼,可吉蒂也非常清楚,在修女圣约瑟的眼里,自己就是个没有肉体或是躯壳的幽灵。吉蒂真想上前一把抓住这个淳朴、壮实的修女的肩膀使劲地摇晃,大声对她喊:“你知不知道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不快活、孤零零的女人?我需要安慰和同情,需要鼓励。噢,难道你就不能暂时抛开上帝,给我一点儿慰藉?不是那种你们基督徒对苦难大众怀有的大慈大悲,而是对我个人的发自内心的同情。”这一想法让吉蒂的唇边浮上一丝笑容,若是修女圣约瑟知道她这么想,肯定都惊呆了!圣约瑟修女一定会把她自己现在只是怀疑的事情当真:那就是所有的英国人都疯了。

“所幸的是,我是个出色的航海家,”吉蒂回答说,“我从来没有晕过船。”

修道院院长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回来了。

“这里面是我为我母亲的教名纪念日制作的手帕,”她说,“名字的缩写字母是我们的姑娘们给绣上去的。”

圣约瑟修女说吉蒂一定很想看看这些手帕的做工有多精美。修道院院长脸上出现一抹娇嗔的笑容,随后打开了包裹。手帕是用质地十分好的布料做成的,姓名的缩写字母被绣成了一种繁复的花体字,字母上方还绣了草莓叶子编织的花冠。在吉蒂对手帕的做工大加赞赏的当儿,手帕又被重新包了起来。包裹递到了吉蒂手里。修女圣约瑟在说了一句“我的女士,我不得不离开你了”之后,又出于礼貌叨叨了一些道别的套话,这才走了。吉蒂知道她与修道院院长告别的时刻到了。她感谢院长这么多天来对她的关照。她们一起沿着空****的刷过白粉的长廊走了出去。

“让你在到达马赛后帮我寄包裹,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修道院院长问。

“一点儿也不麻烦的。”吉蒂说。

吉蒂看了一下上面的地址。这是个闻名遐迩的地方,这个地名引起了她的好奇。

“这是我和朋友们乘车在法国旅游时,曾经参观过的一座古堡。”

“有这种可能,”修道院院长说,“这个古堡一个星期有两天向游客开放。”

“我想,要是我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我可没有那样的勇气离开它。”

“那确实是一座历史上有名的古堡。不过,我对它几乎没有什么亲近之感。要说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地方的话,也不是那里,而是我幼年时期住过的一个小城堡。它位于比利牛斯山脉,我一生下来就听着大海的涛声。我并不否认,我仍时常想听听海浪拍击岩崖的声响。”

吉蒂隐约觉得,修道院院长猜到了她的想法,也猜到了她为什么说这番话,修道院院长这么讲是在委婉地取笑她。很快,她们就走到了修道院朴实无华的院门前。令吉蒂惊讶的是,修道院院长把她抱在了怀里,亲吻了她。院长苍白的嘴唇先是吻了吉蒂一边的脸颊,然后又吻了另一边。这一吻来得太突然,吉蒂不由得脸上泛起了红晕,想要大声地哭出来。

“再见,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孩子。”修道院院长将吉蒂在怀中搂了一会儿,“要记住,尽自己的职责,做好分内之事,就像是手脏了要洗手一样,不是什么值得赞美的品德。最重要的是对你的职责有一份热爱。当爱与职责合为一体时,你才能有慈悲和恩泽于心,你方能体味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

修道院的大门最后一次在吉蒂的身后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