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1 / 1)

吉蒂和韦丁顿沿着堤道信步来到山顶,来到耸立着为纪念一位贞洁的寡妇而建起的拱门前。吉蒂对这个地方的印象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这座拱门。它是一个象征物,但它象征着什么,她毫不知晓。她不明白为什么这座拱门在她的眼里具有那么强烈的嘲讽的意味。

“我们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好吗?我们很久没有来过这儿了。”山下的平原一望无际地展现在她面前,在晨光中显得静谧、安宁。

“离我上次来这里,仅仅过去了几个星期,可我感觉有一辈子那么久了。”

韦丁顿没有接话。有那么一会儿,吉蒂任凭她的思绪驰骋。临了,她叹了一口气。

“你认为人的灵魂能永生吗?”她问。

对这样的问题,韦丁顿似乎并不感到惊讶。

“我怎么知道呢?”

“刚才,在入棺前给沃尔特清洗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他。他看上去非常年轻。太年轻了,真不该死去。你还记得我们初次出去散步时见过的那个乞丐吗?我感到害怕,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因为他好像从来就没有作为人活过一样。他就像个死去的动物。现在,看着沃尔特,我也是这样的感觉,沃尔特看上去就像是一台坏掉的机器。这才是令我感到恐惧的地方。如果他[1]仅仅是台机器的话,那他经受的所有这些痛苦、伤心和磨难,不就都是徒劳的了吗?”

韦丁顿没有说话,他在扫视下面的景色。映照在明媚、悦人晨光之下的广袤田野,令人神清气爽。整齐的小块稻田一直延伸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在稻田里,有许多身穿蓝布衣服的农民跟他们的水牛一起,辛勤地劳作着。那是一派快乐祥和的景象。吉蒂打破了沉默。

“我无法告诉你,我在修道院里所看到的一切是如何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她们很了不起,那些修女们,她们使我觉得自己一钱不值。她们放弃了一切,祖国、家庭、爱情、生儿育女和自由,还有那些更难舍弃的看似很小的东西,比如说,绽放的鲜花、绿色的田野、秋日的散步、书籍、音乐、舒适的生活,总之,她们放弃了一切,放弃了所有。她们之所以抛弃这一切,是为了全身心地投入一种牺牲自我、极度贫困、绝对顺从、拼命工作和祈祷的生活当中。对于她们所有的人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放逐之地。现世的生活是她们愿意背负的十字架,但是在她们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有着一个欲望——噢,应该说它比欲望更强烈,那是一种对死亡的热烈的渴盼和向往,因为唯有死亡才能将她们带入永世的生活。”

吉蒂双手交缠,痛苦地望着韦丁顿。

“然后呢?”

“要是压根就没有永生呢?试想一下,如果死亡就真正是万物的终结,她们这么做会意味着什么呢。她们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放弃了一切。她们被欺骗了,她们是上当者。”

韦丁顿思索了一会儿。

“我倒以为,她们所追求的是一个虚幻的目标这一点,并不十分重要。她们的生活本身就是美好的。我觉得,唯有一件事物能使我们在看待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时不抱有厌恶感,那就是美,这是人们不断地从这个世界的混沌无序中创造出来的。人们所画的画,所谱的曲,所写的书,以及所过的生活。在所有这些美好的事物中,最丰盈的美就是美好的生活。这才是最为完美的艺术之作。”

吉蒂叹了口气。韦丁顿的话似乎很难听懂。她想听他进一步的阐释。

“你去听过交响乐音乐会吗?”韦丁顿接着说道。

“听过,”她笑着说,“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我喜欢听。”

“管弦乐队里的每个人都用自己的乐器演奏,你认为他们懂得那渐渐展开的复杂的协奏吗?他们只关心自己的那一小部分,但他们知道整首曲子是优美的,即使没有人听到,它仍然是优美的,他们满足于演奏好自己的乐器。”

“那天你谈到了‘道’,”吉蒂停了一下后说,“能告诉我‘道’是什么吗?”

韦丁顿瞥了她一眼,沉吟了片刻后,一抹笑容浮现在他那张滑稽的脸上。

“‘道’就是路和走在路上的人。这是一条生灵万物都要走的永恒之路,但它并非被谁所创造,因为它本身就是万物。道是万物,也是虚空。万物循道而生,依道而行,最终复归于道。道为方,却无棱角;道为声,却无由听到;道为象,却无形无状。道是一张巨大的网,它的网眼像海一样阔,可什么东西也休想漏过去。道是为万物提供庇护的圣所。道无处可寻,可无须望向窗外,你就可以见着。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道都教会了世界万物自行其道。谦卑者将会保全自己。能弯能曲者终将挺直脊梁。失败是成功之母,成功背后也埋下了失败的种子。但谁又能知道那一转折点在何时到来呢?以和为贵的人可能会变得温顺如孩童;谦和能使进取的人大获成功,使防备之人安然无恙;能够战胜了自己的人才是真正强大的人。”

“这有什么意义吗?”

“有的时候,当我喝下半打的威士忌,仰望着天上的星斗时,我就想,也许是有的。”

随之是一阵沉默。最后打破这沉默的还是吉蒂。

“告诉我,‘死的却是狗’,是一句引语吗?”

韦丁顿的嘴角浮上一抹笑意,他本已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但或许是在这一刻,他的知觉变得异乎寻常地敏锐——吉蒂此时并没有看着他,可从她的表情里,韦丁顿似乎还是发现了什么,这使得他改变了主意。

“如果它是引言,我也不知道它的出处。”他说,“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没什么,是我偶尔想到的。我觉得有点儿熟悉。”

又是一阵沉默。

“在你单独跟你丈夫在一块的时候,我问过军医一些事情。我想我们有权知道一些内情。”

“他怎么说?”

“他的情绪一直很激动,我不太能明白他的意思。目前我所知道的就是,你丈夫是在做实验时被感染上的。”

“他一直都在做实验。他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医生,他是个细菌学家,这就是他这么渴望来到这儿的原因。”

“不过,从军医的话里,我还是不太能确定,他究竟是不小心感染上的,还是他实际上就是在拿自己做实验。”

吉蒂的脸变白了。这话里暗示出的意思令她不寒而栗。韦丁顿握住了她的手。

“原谅我又谈起了这件事,”他温和地说,“不过,我本以为这话能带给你点儿安慰——我知道,在这种场合下要想说出一些真正能起到劝慰作用的话,有多难——我本以为,如果你听说沃尔特是为科学和职责而献身而牺牲的,心里兴许会感到骄傲。”

吉蒂似乎是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沃尔特是因心碎而死的。”吉蒂说。

韦丁顿没有吭声。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她苍白的脸上透出坚定的神情。

“他说的那句‘死的却是狗’,到底是什么意思?出处是哪里?”

“那是高尔德·史密斯《挽歌》里的最后一句。”

[1]原文这里用的是it,应是指沃尔特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