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有一位绅士先生怪仁慈，

他时常自己标榜自己说：

“我不吃牛肉的！——

你们这些不讲人道的家伙呀，

你们晓得牛曾拖犁拖耙

替你们出力过了吗？”

谁不晓得不吃牛肉的阿仁伯呢？——

依靠他自己的宣传，的确，

难怪他自己也时常自诩为

他的仁风早已远播天下。

但是，有一天，屋前来了一批难民，

他们带来了一张求乞的口，

一颗企求满足欲望的心：

他们哀求着说：“老爷，大人，

恩施一口饭给我们吧，……

天年不好，做饥荒我们只好走流氓。

老爷，求求老爷发发大善心！……”

不想，这些哀求话语打不动他的仁心，

为了执行他的绅士的威严，

他只好让仁慈的眼睛里冒出了火，

口里迸裂出来的话语像雷霆：

“滚开！——今天灾，明天灾，

我又不是百万，哪里管得了！

……滚开，赶快滚！……”

事后，他以为总算不曾有损乎仁心：

因为一来这几年人性趋懒，狡辩天成；

二来就是难民，过去已没有为乡梓出力，

卖了名将来也没有机会为自己尽心。

——牛还是替代他们出了死力的哪！

又有一天，屋子里忽的走进来了

四五个青年学生，白旗子上露出了黑字，

早就呼唤出了他的厌恶的心情，

不待募捐队的开口，他却先送给

他们一个闭门羹：“回去，回去！

你们这些捣乱的家伙！……

一点事儿也来募捐，天天也来募捐，

你们读什么书呀！……快快，出去！

我另外还有点事儿，不要塞在这里！”

哪怕学生们有的是热诚跟虔心：

“先生，这次是抗敌救亡的……”

这更触动他的层年的不平：

“浑蛋！……出去！出去！

救亡，救亡——读书就是救国，

天天你们来这里救国，国安得不亡？

出去，出去哪！……亡国的

就是你们这般歹东西！……”

结果，学生们被推出了门外，

他独自的在屋内平心静气，想：

“自己倒是根本筹思——

制止他们嚷救国，吓百姓；瞎闹，

这总还是出于仁心善意的。”

不过，听说，只有一天，

自从那天起，他的脸孔涂满了阴沉，

某一种重大的打击投落了在他深心；

而且，这件事并不是大家不知情：

原来，他的忠实于他的

稍具姿色的婢子服药死了。

据说一来她耐不住家人的虐待，

二来他私下给她下了种子

又雅不欲让新的生命诞生。

但是，我敢保证，阿仁伯绅士先生

还是不吃牛肉的。……

不吃牛肉的，为了讲仁慈和人道！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写成。

录自《黑陋的角落里》，1938年2月诗歌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