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6号的晚。
九点四十五。
象征着2012届一中学子们在校最后一场晚自习,随着掺杂了漏音以及呲呲啦啦沙哑摩擦的下课铃声的响起,
正式落幕。
林墨在收拾书包时,就听到了楼下理科部的学生们在疯狂吼着跳着,声音几乎要把整个综合楼给顶破。
学校四边的教学楼都用作了高考考场,提前两天将教室给收拾出来,
高一高二进入十二天漫长大假期,高三的学生则还需要在综合楼的实验室里自习到高考前一天。
夜幕降临,大海又开始升起一团团湿漉漉的海雾,夹杂着远洋里腥咸的臭鱼干味。
林墨慢吞吞地将书包从桌洞里拉到凳子上,仔仔细细检查有没有落在实验室里的课本笔记本之类的。
“林墨,要一起走吗?”同桌上完洗手间,甩着手上的水,往座位上边走边问林墨。
转文科班后,林墨的同桌就一直是旁边这个剪齐刘海的文静小姑娘,名叫齐悦。齐悦跟林墨关系一直不咸不淡,
主要是林墨一天到晚都在闷头学习,本身性格也比较沉默,换谁也都很难跟她成为交心的朋友。
齐悦挺崇拜林墨的,长得漂亮,声音好听,学习还那么优秀。
关键是,她男朋友还是全市理科部永远的第一!
马上就要毕业了,可能毕业后有些人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
齐悦想跟她那大美女同桌在最后的时光,一起走走。
林墨闻声,放下刚要拿起的书包,摸了摸脑袋,
“对不起啊,可能不太行……”
“段琛来接我……”
说着,她抬起头,往教室后门看了一眼,
果然看到熟悉的少年,穿着夏季校服,短袖下白皙的胳膊塞在裤子口袋里,
靠着她们班的后门门框,跟打招呼的熟人说笑两声。
“不行不行!”齐悦一把拉起林墨的书包,搂着她的肩膀,就把人往门外带,
走到教室门口,还瞪眼冲盯着她们的段琛眉飞色舞道,
“男神,小墨墨今晚跟我们走——”
“我们三部的部花,不能到毕业了都还插在牛粪上被搬走!”
段琛:“……”
林墨脑袋塞在齐悦的胳膊间,挤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门口的段琛就这么从自己的眼前靠近又远离。
呜呜呜,段琛,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办法啊……
林墨在心中哀嚎道。
几个和齐悦玩的好的女生,一路上都在跟林墨说这说那的,大家对这个学校传奇大美女很好奇,平日里不太好意思打扰人家学习,现在有机会了,自然什么都问。
问的最多的,还是大佬考试之前是什么心态啊,紧不紧张?是不是所有课本的内容全部都背过了?
“林墨,球球了,教教我明天语文作文是不是就用乔布斯曼德拉还有那谁来着……哎呀反正前两个素材,议论文所有论点都能用啊……”
“老田要是听到了你这话,绝对要气死!”
“一天到晚给我们发了那么多素材,到头来齐悦你就记住这两个人物。”
“脑子不好,就这俩人百搭。”
“……”
林墨想了一下自己的作文,
她好像、从高三一模后,准许写除议论文之外、其它体的作文后,
就、再也没写过议论文。
“你们不要参考我……”林墨挠了挠脑袋,挺不好意思道,“我这几次的作文,不都是没写议论文,写的记叙文。”
齐悦:“……”
“哦对,忘了,”
“你不是人,你是魔鬼!”
她笑眯眯掐了把林墨的脸蛋,
“二模用不到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写了篇散文,然后直接打败一众议论文选手,在全校语文老师目瞪口呆中一举夺得全市唯一一个作文满分的疯子!”
林墨被她掐的脸蛋好疼,爪子揉着腮,有些惊讶地眨了眨大眼睛,
“你们怎么知道我二模时作文没上四十五分钟?”
齐悦在黑暗中鄙夷地瞅了林墨一眼,
“你那篇作文考试时就被监考老师给注意到了,监考老师是三班的朱乃春,语文考完了整个办公室就立刻传疯了——语文天天考一百四那小丫头居然敢写散文!”
林墨:“……”
齐悦:“还只用了半个多点小时!”
林墨:“……”
齐悦叹了口气,咬牙道,
“关键,写的还特!别!好!”
林墨:“……”
被冠名“魔鬼头”的小姑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那篇作文,是她因为前面小说阅读看的有些入迷,答题的时候一直在吐槽题目出的多么多么变态、估计作者本人写这文时都没想那么多,
才导致后面作文写晚了,
不想写议论文、太死板、太说大话,记叙文又来不及时间组织结构框架,
就干脆放飞自我写了篇散文。
林墨刚考完时,本人也没想到这作文还能一下摘取满分60分。下满分作文的时候林墨都愣了眼,
琢磨了半天,只能以“阅卷老师看了那么多议论文估计已经看吐了所以看到一篇散文才会做出如此错误的决定”,来安慰自己受宠若惊的小心脏。
齐悦继续夸赞着林墨的作文,
一行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学校西门口前的路灯下。
“墨墨。”齐悦突然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帆布鞋,一下一下踢碎石子。
林墨也跟着顿住步子,站在旁边等她的下半段话。
齐悦一挠脖子,好半天,
猛地伸出胳膊,抱住了她的小同桌,
“墨墨,”
“其实我们全班同学,一直都觉得、你——”
“特别厉害!”
林墨一愣。
齐悦的声音,继续颤抖着响起,
“真的……所以,明天,一定要加油!”
齐悦松开林墨,站在林墨的面前,很认真地注视着她的小同桌,
做出一个鼓劲的动作,
“你一定没问题的!”
林墨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突然堵住,
不是难过也不是悲伤,是一种名为“激动”的情绪。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这条可能看不到光的路上,单打独斗。
除了段琛陪着她,
就只有段琛,从始至终无条件相信着她。
现在却突然得知,
原来,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
默默支持着她。
“谢、谢谢……”
林墨伸出手,攥住了齐悦的胳膊,
眼睛中闪动着些许盈盈泪水,微微笑了一下,
“你们也是,”
“大家明天——一起加油!”
几个女生先出了校门,对着一中的西大门,
手牵着手,最后做了一个鞠躬礼。
林墨感慨着看着大门外,有搂着肩膀让家长给拍照与校门留念的,有拥抱着掉眼泪的,还有跟天天撕红了脸的看门老大爷含着泪光说“大爷其实您的自行车车胎是我们几个扎的……”。
后天高考完,
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林墨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蓝白相间的校服,今天晚上应该是她最后一次穿着这件被众多一中学子从入学那天起就开始吐槽“防水防油可挡世间一切物质与非物质”的神奇衣服——校服,
平日里明明那么不想穿,冬天的时候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外套都套在外面将这身丑丑的校服给掩盖住。
以前真的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高三毕业后的学长学姐,回来时含着泪,爱不释手抚摸着他们的校服,
现在终于轮到他们来不舍得了。
段琛从路边阴暗处推着车子走过来,轻轻靠在林墨的身后,
关切地问,
“怎么啦?”
林墨摇摇头,吸了一下鼻子,眼圈有点儿红,
“没什么,”
“就是……有点儿感慨。”
“过了今天,过了明天后天,我就……再也不能穿着这身丑不拉几的衣服,一步步走在这条三年来走过无数次的道路上了。”
学子对母校的不舍,
这种感情,
在高中毕业那一刻,
尤为剧烈。
或许很多年后,你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穿着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铮亮,头发梳的错落有型,高雅的长裙勾勒出完美的身材。
然而走过曾经读书的校园时,
却依旧会怀念那些年,穿着丑到爆的运动校服,
在漫天的杨柳树下,
肆意奔跑。
那是青春的滋味,
是人一生中,最纯粹与烂漫的时光。
段琛看到了林柏停靠在学校西门口对面马路边缘的黑色奔驰,
他停下车子,走到林墨面前,
伸出手,擦了擦小姑娘含着泪水的眼眶,
温柔一笑,
“时光总会逝去,”
“可前方等你的,是未来的希望!”
林墨吸了下鼻子,
红着眼睛,
用力点头,
“会的!”
“谢谢你,段琛。”
“谢谢你,陪我走过了这场青春的旅途上,最泥泞的那段道路。”
她的高中,就剩下最后一场盛大的落幕,
无论圆满与否,
都已经无悔!
林墨回到家,刘彩已经睡下。
这半年,妈妈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很正常地做午饭,水果也照旧买最新鲜的洗好。
却不会再过问林墨的学习一分一毫。
有时候林墨还是有些受不太了这样的母亲,就像当下很火热的pua模式,林墨总觉得自己已经被母亲pua惯了,管惯了,
稍稍不管她了,怎么居然还会不适应啊……
但很多事情,也无法回头。
再别扭,她也不可能拿上自己的未来去赌,她也不可能掉回头去——
再走那条“家长安排好最稳定的未来——考研考编当老师一辈子”的路。
这一夜,高考前的一晚,
林墨意外超级平静,
没有曾经紧张的心脏乱跳,没有头皮疼到眼睛往上翻一下都难以忍受,
很平静,心跳的节奏都是一下一下放慢了速度,
仿佛夏天夜晚有些湿漉漉微凉的风。
渐渐的,
林墨闭上了双眼。
她听到更遥远的地方,海浪在翻滚,月亮下,长长的列车沿着寂静的海岸线飘过,
灯火渔家,
漂泊在远方那一盏橘黄的灯。
高考第一场考语文,
九点开考。
林墨一夜好眠,早上起来时,甚至还坐在床边回忆了一下昨夜做的那个不错的梦。
餐桌上,林柏已经给她榨好了果汁,以及最寻常的西红柿炒鸡蛋、两片吐司面包,
还有一碗她最爱喝的八宝粥。
林墨拉开凳子坐下抱着碗喝粥,林柏问她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林墨还是有些困意地点点头,
仿佛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
吃完饭,林柏收拾碗筷,林墨起身要去换衣服,
离开餐桌那一瞬间,
望着桌子上干干净净的盘子,
林墨突然发觉——
大概已经有一年多了,
家里的餐食,没再出现过她厌恶的海鲜身影。
“……”
高考一中规定,不许一中的学生穿校服。
因为考场是全市学生打乱了排的,都知道一中是整个a市最厉害的高中,
防止其他学校不怀好意的学生看到校服知道是一中的,在考场上图谋不轨。
一切都要万事俱备嘛!
林墨找出自己的小白裙,这条裙子就是去年和段琛一起逃课到海边浪漫穿的那条——当时段琛把她带回去,林柏铁青着脸,
差点儿、就把这个自己都已经认可了的准女婿,
给打得半死。
每每想起那天的事情,林墨总是难掩自己嘴角悄悄扬起的笑容。
小姑娘向来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是这种时候,
她突然就很相信——
相信这条带着她最甜蜜回忆的裙子,
也同样可以在考场上,
给她最大的力量!
“墨墨,走啦——”
“来了!”
林墨换好裙子,背上只放了考试文具的书包,
从洗手间更衣室出来。
路过妈妈的主卧室时,
她下意识看了眼敞开的大门,
刘彩已经去上班了。
说句实话,这种人生大事,
少了一个人的祝福,
都多多少少有些遗憾吧……
林墨忍住心里的那点儿不适,努力告诉自己,今天是她的高考今天是她的高考,
不能难过!
要开开心心上战场!
“加油啊!墨墨!”
林墨给自己比了个耶,恢复了活力,一蹦一跳朝着大门——
朝着她通向光明的道路,
奔去!
————
一中东校的大门,
满是送行的家长,和班主任们。
高三老师不被安排高考监考,所以他们可以前来给他们的学生们送行。
灿烂的天,明媚的阳光,正南大门前的大理石上那四个一中建校校长亲笔题写的大字“天道酬勤”,闪着金灿灿的光,
照耀着每一个即将参加高考的学子们。
林墨一下车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段琛,她跟林柏挥挥手,林柏最好摸了摸自己女儿的脑袋,
用最平常也是最温柔的语气,
告诉她,
“去吧!”
“爸爸等你、凯旋归来!”
“嗯!”林墨对着父亲,
在阳光下,
自信且青春地点头。
段琛一眼就看到了林墨,对着她抬了一下手。
林墨朝着段琛的方向就跑去,
一下子扑进了男孩的怀中。
“小琛琛,我来啦~”
段琛牵起小姑娘的手,宠溺一笑,
“东西都带齐了吗?”
林墨点点头。
段琛帮她提着包,伸手指了一下停在一中广场旁路边的大巴车,
“那我们走吧。”
“嗯嗯!”
文科和理科不在同一个学校考,理科在一中东西两校,文科在市实验高中,向来敌对的两大a市重点这一次共同承担了高考考场领军重任。
当然也有例外,毕竟学文的少,考生也少,学理的考生多。考场的人数是固定的,难免一中东西两校考场可能不够。
有一些理科生,也被分到了实验高中去考。
段琛很意外地被分到了理科生为数不多在实验高中考试的考场。
不过这样也好,正好就可以和林墨一起坐大巴去同一考点,
反正段琛早就被保送,他本来想着,要是他的考点不和林墨在一起,他就干脆不考试了,
去给老婆送行。
段琛牵着林墨的手,两人一起往开向实验高中的大巴车走,实际上林墨也可以让林柏开车把她直接送到实验高中去,很多考生为了多睡一会儿也会这么选择,
但林墨还想最后回一中,跟着大多数人一起,
被万人簇拥,鲜花相待,
看着女老师们穿起旗袍,男老师们拿出尘封在家里箱子底下结婚时才穿过的帅气西装,
为他们,为了他们高三生
送上最后的祝福——
愿所有高三学子,高考顺利,旗开得胜!
林墨上车前,还看到了盛路,四部八班的学生有些在一中西校区考,盛路作为带队班主任,也要随同坐大巴将学生送到西校区去。
盛路在指挥同学们有序上车的间隙,
恰好与正准备踏上车门的林墨,
撞上了视线。
两辆车挨得很近。
林墨喊了声“盛老师!”
盛路放下压在车门上的手,
转过身来,
对着林墨、和她身后的段琛,
突然就做出了一个、很用力的加油动作。
“加油啊!!!林墨!!!”
“老师——相信你!!!”
年过四十的中年人,穿着勒紧的西服,
在太阳下,滑稽而又努力地挥动双手。
林墨对着盛路,用力抬起胳膊,
“好的,谢谢老师!我一定会!”
那些过往里曾经发生过的不愉快令人哭泣令人伤痛的回忆,
终究会随着那一声“加油”,
冰释前嫌。
大巴车即将开动。
林墨坐在靠窗户的位置,
旁边段琛将两人的书包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手搂着林墨的肩,另一只手在最后检查林墨的中性笔涂卡笔准考证等有没有任何问题,
要保证,绝对的万无一失!
林墨的目光望向站在马路边的林柏,林柏也看到了她,
对着自家闺女,微笑着挥了挥手。
林墨也扬起一个安心的笑,给父亲摇了摇胳膊,
刚想要做出“我走啦”的唇形,
突然——
她看到父亲身后的一辆似乎有些熟悉的轿车上,
推开门,
走下来、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子。
林墨的双眼,瞳孔逐渐放大——
因为她看到,
刘彩展开手中红底嵌有“金榜题名”四个金字的大横幅,
越过林柏,踩着高跟鞋跑到大巴车最靠近车玻璃的地方,
将横幅,举高了,
对着林墨,
拼命地摇摆。
并用隔着玻璃都可以清晰听得到的声音,
大喊——
“墨墨!”
“妈妈祝你——高考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