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期末大统考一过,成绩一拿,学生们便进入了短暂的暑假。
一中这些年暑假真的是越放越短,林墨她们倒霉,正好赶上了市里教育局换领导班子,软硬不吃。早些年前几届高三的因为不满暑假只有一个月,直接给省电台打电话举报。
那几年,a市所有高中因为惧怕电视台来采访,真的把假期两个月给放满了,
但这也直接导致整个a市的高考成绩断崖式下跌。
新上任的教育局局长大刀阔斧,对电台采访一律不惧怕,学生们倒霉了,把电话打到更上级去都不管用。
林墨倒没觉得什么,去不去学校只是换个地方学习而已,a大家属区的家长们自发在空了的大学校园教室内偷偷办班,请一中的老师拿着钱来给孩子们上课。不过a大家属区的小孩大多都是理科,林墨只跟着去听英语,只交了英语的钱。
她的英语并不是多么强势。
其余的科目,就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学。
林墨的家面积很大,没有对门,是接近三百平的一个大平层。家里有两个客厅,林柏喜欢捯饬电子产品,有一年为了准备国家精品课程,专门在家里的小客厅按了一个投影仪大屏幕。
a市沿海,暑假又热又潮,每天起床林墨拿起眼镜夹在鼻梁上时,都会看到镜片了一片雾蒙蒙。她在家里就只穿着一件到膝的连衣睡裙,短发再也不用找一堆卡子别,洗几把脸就去小客厅里,
将林柏弄的那个大屏幕降下来,插上政治背诵知识点的u盘,
就开始搂着书本,大声边读边背。
实在是背不过了,林墨的背功并没有她的理解力那么好,很多东西很好理解,但是很多东西它需要学生理解之余还必须一个字不落地背过。
林墨用了很多办法去弥补她背功的瘸腿,最后还是发现,一段文字大声读上十几遍,怎么还背不过呢?
一段话十几遍,一本书每一页就至少有两三段是要求背诵的知识点,林柏在厨房做着饭,听着自家女儿这般不要命地学,都觉得不可思议和心疼。
刘彩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子欣表姐订婚那天,正好赶上了林墨去上英语课。下了英语课,其余的同学还要继续上化学,林墨收拾书包,背着书包走出教室那一瞬间——
正巧碰上了前来上课的盛路。
以前林墨呆在的四部八班,和隔壁四部九班共用一套教师班子,a大家属区的小孩基本上当初分班时都在家长的指挥下分到九班去了,所以这次家属区组织办班请的化学老师也是盛路。
林墨单肩背着书包,见到盛路那一瞬间,将另一个书包带也给扯到了肩膀上,
“……盛老师好。”
盛路打量了林墨一圈,笑道,
“好久不见啊,林墨。”
林墨:“……”
脸有些泛红。
其实除了张萱那件事,盛路在林墨印象里还是很不错的,至少在很多事情上都能做到比较公正。
林墨不知道怎么开口,父亲应该已经在楼下的地下车库等她,表姐的婚礼不是很急但是也还是不要迟到。
盛路跟林墨说了句,
“期末考试,考的很好。”
林墨一愣。
盛路伸出手,拍拍林墨的肩膀。
掌心异常的温暖,林墨抬头看着曾经的班主任,这个曾经劝她“顾全大局要懂得隐忍”的老师,眼底划过一丝莫名的伤痛,
又拍了两下她的肩。
“好好努力!”
“……”
“嗯!”
林墨看不懂盛路眼中的那丝伤痛,
但是接受了他的鼓励。
“谢谢老师!”
学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前好几次林墨去找盛路开跑操假条时,总会被盛路叹息地说她理科真的太差了,可也却从来没有被劝着去学文。
林墨心里很清楚,在a市学文,意味着什么。
往前四五年,a市文科曾经有过一场高考浩劫,那一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全市的文科直接大跌落,过省一本线的人数整个a市加起来不到一百个人,
屈指可数。
而理科,却在s省的排名越来越高。
家长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高考稳,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学理。就a市这个文理两极分化极为严重的情况,
别说作为老师了,就是林墨本人,觉得自己要是站在盛路或者父母的角度上,也很有可能不愿意让孩子去冒险学文。
可她不是别人,
她是林墨。
她,喜欢的专业,更适合文科!
她想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
盛路今天能这般坦然、这般真诚地对她进行鼓舞,
这已经给了林墨,莫大的动力!
林柏打着方向盘,轿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外面的天依旧湿漉漉的看不见太阳。林墨将一只手撑在车吹风口处凉快,另一只手拿着历史纪年表小册子压在腿上,
背。
“我刚刚碰见盛老师了。”背完一个知识点,林墨用凉透了的手指揉了揉眼皮,被那冰凉的触感给刺激了一下,
眨了眨眼。
林柏手指敲着方向盘,语调抬了一点,
“没打招呼?”
林墨:“打了。”
林柏:“盛老师和你说了什么?”
这就是随口一问。
林墨把小册子倒扣在大腿裙子上,
另一只手也伸向吹风口,拨弄着上面的小拨片,
凉飕飕的风,吹着她手腕处的血管都冰冰凉。
透心凉,心飞扬。
“……”
“他让我加油,说相信我一定没问题。”
林墨点点头,
车继续往前开,下了高速路口,
etc很顺利通过。
“盛老师其实以前挺关心你的。”林柏将有些事情略去,想人,还是要把人往好里想,
这样心会更加明朗些。
林墨“嗯”了一声。
靠着车窗,
冷气在玻璃上冲击着窗外的热气,
凝结出薄薄一层水雾。
“我一定不会辜负了、这么多人的期望的。”
林柏揉了揉林墨的蘑菇脑袋,
“爸爸也相信你。”
鉴于是亲姐姐的闺女订婚,
刘彩很早就去了订婚现场。
林柏开车将刘彩送到酒店后,才匆匆忙忙返回学校,接了林墨,再往酒店赶。
林墨到的时候,酒店门外已经拉起红底金字的横幅,上面写了表姐和表姐夫的名字,祝“新人订婚快乐”。
来来往往的人,地上一片片彩色的碎纸块。
林墨看到姨父和准表姐夫站在酒店大门外,正在言笑晏晏,和来的宾客握手接受道喜。
父亲带着林墨过去,林墨对姨父等人还是能叫的出来称呼的,很乖地喊了声“姨父、姐夫好。”
姨父看到林墨,抬头看了眼她前面的林柏,
镜片后的眼睛里,划过一丝鄙夷。
“来了啊。”大姨夫笑意减淡,对着林柏不冷不热地道。
林柏给他们道了个喜。
林墨大概知道大姨夫为什么看她不顺眼,转文这件事除了之前她父母的反对,就数着大姨家反对声最激烈了。
她明白一年前为了她转理科的事情,大姨夫费了多少功夫。
所以当时决定转文后,她也曾亲自去大姨家,跟他们道歉过,
让他们白费那么大力气了。
林墨不知道像她这个年纪,除了登门道歉并且努力学习证明自己的选择没错之外,她一个小孩子还能再去用什么办法来给人赔罪。
林柏也说这件事儿其实林墨不用操心,按照自己的心,走好自己的路即可,
“只要你好好学,将来不要辜负别人对你的好,用自己的实力去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我相信你大姨和大姨夫,一定能理解你的决定!”
“毕竟他们当初帮你转理,也肯定是希望你有一个好的未来。”
父亲是这么说,林墨也觉得应该是这样。
可道完歉,包括后来自己期末考试考了东校区第一名,
已经那么可以来证明自己的努力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了,没有让大家失望——
大姨和大姨夫,却依旧对她学文这件事,讽刺到至极,
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得出来!
林柏神色有些复杂地将林墨搂了过去,带离迎宾的大门,
往里面新娘子化妆的地方走。
他边走边揉着林墨的肩膀,
安慰似的说道,
“没事的,没事的。”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闺女,还是在安慰自己。
有些事情,自己坚定了信念,
可外界的敌对声音,也真的还是太多了。
化妆间不远,林墨虽然从小都被人拿着子欣姐姐来做对比,
但她本人跟子欣姐姐关系还是很不错的。
林柏和林墨两个人刚走到走廊拐角处,还有好几步路才能到达目的地,
砰——!
远处挂着“化妆间”门牌的大门,
突然被人给撞开。
林墨一愣,
就看到刘彩气的满脸通红,从门里一步跨出来,
然后转过身,对着门里面,喊道,
“姐,那你还想怎样!”
大姨也从里面走出,也是涨红了脸,
叉腰对着刘彩吼,
“还能怎么样!你们不都这么选择了!”
“子欣她爸爸好不容易给你们林墨转的理,将来那事儿也都打点好,林墨不懂事,你们也跟着不懂事?!”
“刘彩啊,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年咱们市里文科都考哗啦成什么样了!东校区第一,屁都不是!就是全市第一也有过不了211线、走个一本!你让墨墨走个一本,那、那——那事儿还怎么弄!!!”
“不是都说这事儿今天不提吗!”刘彩不甘示弱,头发别到耳后,指了指化妆间内,
“子欣的大喜日子,咱自家非得提这件事儿?!”
“子欣是我闺女!”大姨拍着胸脯道,“就是因为子欣走这条路走的这么顺,我才好心管管你家墨墨!”
“你——!”
刘彩一气打不出来,扭头往旁边看去——
正好就看到了林墨父女俩。
大姨也跟着转过头,一见到林墨,眼神是瞬间就冷了下来,
但是还要保持些风度,
努力做出一个笑,
“墨墨来啦?”
“快进来吧,你子欣姐姐也等急了。”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刘彩突然转身往林墨这边走,
风风火火,路过林柏身边也不停下来的,
对着父女两人吼了句,
“别吃了!回家!”
刘彩说回家,是真的回家了。
一进家门,刘彩又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主卧连接着小客厅,小客厅的墙壁上,还挂着林墨未来得及收起来的政治知识点。
刘彩临进屋那一刻,停在门口盯着那些条条框框看了好几眼,
手都有些控制不住,想要上去撕。
林墨立在门口,鞋子都没来得及换,
心里揪着地疼。
她的妈妈……
砰——!
刘彩一手摔了主卧门。
大屏幕的软布被刮起一大块弧度,
刘彩并没有将大屏幕和知识点笔记给撕烂。
林柏过去敲了敲门,
门里没有任何声音。
父亲早就习以为常,
知道现在应该是进不去、说不动了,
便返回到大客厅,
脱了西装,坐在沙发里,手指压着额头,双眼紧闭。
林墨轻轻坐在了沙发对面的小红凳子上,
她并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
但是心里也是难受。
有些问题,她得问一下。
“爸爸。”
“嗯?”林柏睁开眼。
林墨吸了吸鼻子,鼻尖不知怎么的,有些红红的,
“大姨说的,让我走个211,然后‘那事儿’……‘那事儿’是指什么?”
林柏:“……”
林墨:“我记得那天心理治疗,妈妈曾经提起来过一嘴,说只要我稳稳当当考上个师范类的985211,回来当老师就是走个形式。”
林柏:“……”
林墨:“今天又说‘那个事’,不能说出口却还要提及,爸爸,是不是以前、你们真的想过……”
林柏一抬手,打断她的话,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妈妈现在已经达成一致,你的未来,我俩不会再干涉。”
“至于你大姨大姨夫,墨墨,你还太小,有些事情你理解不了……你姨父在教育局,的确,你姥姥家那边二舅家的表哥的教师编、还有你表姐当年考选调生倒数第一进面试结果翻盘逆袭总成绩第一这些事……有些话不能说。人在嫉妒时想要去掌握更多,滋生出来的去扭转那些他们失控了方向的欲/望,这些人心人性的事,都不需要你去管。”
“你就安安心心,好好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坚持往下走。”
人在嫉妒时,就想要去将失控的局面再次扭转成自己能掌握的方向……
林墨脑海中瞬间闪过在化妆间门前,大姨喊出的那句“文科东校区第一,屁都不是!”
怎么个、就屁都不是了……?!
她玩命般爬到的地步……
“爸爸,我知道了。”
林墨攥紧了拳头,
咬紧牙关,
“真的……很感谢你们的理解!”
可即便林柏这么说,
林墨还是忍不住,去查了一下近几年a市历届高考文科考试全省排名状况。
她是偷偷半夜用电脑查的,
查的时候,林墨咬着的手指,越咬越用力。
合上电脑,林墨回到房间,躺在床上,
一整晚失眠。
虽然大姨大姨夫的话的确是难听,也有些因为嫉妒还有对权力掌控的私心,而想要将一切人控制到底的欲望,
但他们所说的,每年a市文科频频坠崖的突发状况,
真的不是假的。
而且随着近几年文科分数线越来越高,文综题目越出越古怪,
去年前年,一中不是东校就是西校,年级前几名都居然都有一下子不过一本线的惊世骇俗之事发生!
太恐怖了!
怎么会这样……
她心里挺难受的,
一难受,就睡不着。
最难受的时候,
她突然、有些想段琛了……
段琛正在打比赛,封闭的,也是好些日子不能跟她联络。
第二天一清早,林墨从床上爬起来刷牙洗完脸,
用冷水拍着脸,正打算去泡杯悠诗诗的117黑咖,提提神,
打起精神,不管怎样,还是得咬牙,
坚持自己的路!
她刚从洗漱间走出来,
正在做饭的林柏,突然拿着铲子站在两个客厅的走廊间,
对林墨指着大客厅茶几上的手机,铲子里还往下冒油地喊道,
“墨墨,”
“段琛给你打电话了。”
“……???”
林墨愣在了原地。
林柏见锅里的饭要糊,赶紧回厨房,继续翻炒,边翻炒边说,
“你给他回个电话吧,他好像挺想你。”
打心理治疗之后,
父母并不反对林墨和段琛的相处。
林墨听到那句“他好像挺想你”,
突然心脏就一下没跳上来,
酸楚瞬间从心底往全身弥漫,
眼眶被麻出泪水,
还没去拿起电话,
眼睛就已经酸的难受。
她跟林柏示意了一下,拿着手机,就往阳台走。
玻璃门随手关上,
趴在纱窗前的金属栏杆,
手机拨通那来电显示最上端的号码,
听着耳边传进来“嘟嘟嘟——”的通信音,
窗外有几只鸟立在电线杆上。
今天的天气,很好。
“喂,林叔叔。”
“……”
“段琛……”
林墨的眼泪忽然就从眼眶中,滚落了下来,
昨天亲戚那些冷嘲热讽,昨夜看到的文科高考考砸的太高概率……一件件,瞬间涌上心头,
林墨鼻子红红的,她抹了把眼泪,想要镇定,
可是人一旦有丁点儿的脆弱,声音就会直接出卖了她真实的情绪。
“墨墨?!”那一边,段琛的声音立刻严肃了起来,
着急!
“墨墨,你怎么了?墨墨?墨墨?”
“段琛……”
林墨干脆不装了,呜呜道,
“我好想你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