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只觉得晴天霹雳。
但也仅仅是晴天霹雳,在脑子里过了一个电击,表面上却无动于衷。她甚至还很平静地将车门“砰!”地声合上。
安全带规规矩矩系在胸前,
书包从肩膀卸下,抱在双膝间。
林柏发动了车,打着方向盘,
不再说话。
从一中到家属区的距离不算远,骑自行车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就这么一点点路,林柏也要专车接送。
林墨侧过去头,望着车窗外滚动向后的暗黄色路边灯,
秋天的树叶扫过黑夜。
内心在酝酿,可却不知道怎样去爆发。
一天的好心情,傍晚跟段琛在小食堂里吃饭,欢快地拿着草编小兔子在脑袋顶上摇啊摇,
仿佛都没那么浓烈了。
在电梯里,林柏跟林墨说,
“墨墨,回家……好好跟你妈妈说话。”
“妈妈,她也是为了你好。”
林墨低着头,没有回答。
家里进门玄关处早就备好了灯,刘彩坐在大客厅的沙发前,
一块块,削着手中苹果的皮。
这个季节,苹果才刚开始上市,价格还是挺贵的。
林墨喜欢吃苹果,家里一年四季,不论什么时候,
冰箱里总是满满塞着一堆大苹果。
“墨墨!”刘彩见林墨回来了,放下手中的刀,连忙对林墨招手,“过来过来!”
林墨很清楚母亲要跟她说什么,笑得还是那般温和,这种让林墨最喜欢的笑容除了当年中考考爆发了她曾经在刘彩的脸上见到过外,
上了高中,鲜少看到。
林墨的心脏突然就像是被人用刀子那么哗啦了一下,好难受。但是她能爆发吗?
她只能勉强地笑了笑,指了指洗手间,
“等一下啊,我先去换衣服……”
进洗手间关上门那一刻,她看到站在客厅里,跟刘彩说着什么。
林墨将睡衣蒙在脸上,感受着越来越微薄的空隙,难以钻入她的呼吸中。浴室跟洗手间中间有一层隔断,玻璃门连接,玻璃门推开时门框会向里摆动,
露出棱角分明的直角边缘。
上初中时,每次自己考砸了,在成绩下来整个家里爆发出最激烈的争吵那一夜,
林墨是认真研究过,要是将毛巾打成死结吊在门角上,下面有四十多公斤的重物往下压,
只要十分钟,
不知道,门框究竟能不能承受的住。
林墨换好睡衣,走了出来,大客厅里,林柏已经抱起电脑处理工作。
刘彩将手中削皮好的苹果块,推到林墨面前。
另一边,是折了好几道痕的作文大赛宣传单。
“墨墨啊,”刘彩不废话,直接跟林墨开门见山,
“这个作文大赛,我和你爸他商量过了,也去咨询过在教育局管事的大姨夫。”
“我们的建议是——”
“并不是很值得去参加。”
七岁的林墨,上小学一年级。
留了一头乌黑乌黑的辫子,扎在耳朵上方,走路时一蹦一跳的,
可爱极了。
那一年,a大教职工们突然流行起来给小孩剪短发,
说是等到上了初中高中,女孩子都得剪短发。
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邪风,
短发才是孩子学习好的模样,吹动了好多家长的心。
一时间,a大家属区的老师们,都抓着自家小孩去把留了很久的辫子给咔嚓咔嚓剪掉。
小女孩,正值对长发就是漂亮根深蒂固的年纪。
林墨当然不愿意将自己那乌黑乌黑长长的头发给剪掉。
刘彩跟她说了很多好话,
还买了很多很多玩具。
林墨就是不肯去剪头发。
闹,哭,什么都做过了。
那时候还小,看不太出来父母已经对她忍耐到了极限。
有一天去学校,她看到同桌原来扎着的两根辫子突然没了。
下午放学时,林墨没跟着往学校大门南侧的路队走。
她一个人,背着沉甸甸的书包,
沿着相反的方向,
揪着两根小辫子,
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走了多久。
那次被找到后,刘彩二话不说,跟愤怒的林柏一起,
直接当天晚上就一剪刀,亲自将林墨那两根辫子剪了个一干二净。
林墨头一次跟父母发疯,家里的杯子盘子还有书包啊课本啊什么的,统统撕了扔了。
后果……
父母又怎么会吃小孩子这一套?
学也不用上了,林墨被扔到乡下爷爷的家里。
说是“现在的小孩太娇惯,去乡下锻炼锻炼”。
林墨就记得啊,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
每天晚上,她就一个人躺在小北屋木板床上,
不换衣服,被子也四四方方放在床头,
就那么躺在被子边,
缩着身子,
数着天空上飘过的黑暗的云,
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睛,就天亮了。
那时候,奶奶已经去世了,林墨虽然很喜欢爷爷,但是要让她晚上和爷爷睡在一起,
还是别扭的。
一个星期,父母只来过两次电话。
她记得林柏来接她的那天,已经很晚了,她抱着父亲的腿,眼泪哗啦哗啦的流。
从此,林墨再也没有跟父母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闹得彻彻底底。
就连往后转到理科班,她难受过哭过求过。
然而事情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林墨还是得接受。
日子久了,发生的太多了,
大概都麻木了。
刘彩给林墨拿出一叠纸,上面是从作文大赛官网上打印下来的资料。
降分高校里涉及到可以选择的专业。
一看刘彩就已经对这些学校做了十分详细的研究,纸面上除了黑色打印字,还有好几种颜色的中性笔圈出来的文字啊在旁边标记的注释啊……
等等。
“这些学校的确是双一流,”
“但是,里面能够降分的专业,都太偏了!”
刘彩拿着笔,给林墨一个个点,
“你现在还小,对专业的选择不太了解。”
“我们考大学啊,不仅仅是要考一个好大学,将来找工作时,除了大学出身,还要看专业对不对口。”
“你看看上面列的专业,有哪一个是将来毕业后好找工作的?考研读博出来后都难找!”
刘彩喋喋不休地说着,说累了,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才发现林墨低着头,一直也没发表意见的。
“墨墨?”刘彩喊她,“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
“……”
林墨“嗯”了一声,
却依旧低着头。
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
“这个作文大赛,准备的话,全部的时间加起来,不得接近半年?”
“你现在本来学习就吃力,我们好不容易才在月考中有些进步了,得时刻紧绷着啊!要是中间突然插一腿去准备作文比赛,能不分心吗!”
“所以,我和你爸都不太同意你去。”
刘彩的话倒是没说绝,毕竟是在大学工作了这么些年的人,
“你再自己考虑考虑,我和你爸,就是建议不要去。”
林柏坐在沙发另一端,敲着键盘的声音啪啦啪啦。
刘彩让林墨吃苹果,说,
“今天刚买的,可甜了,你昨天不还说之前的苹果有些酸吗?今天你爸他专门跑去农贸市场给你买新下的。”
林墨听完了,整段谈话,母亲所有的话,
看似“建议”,
其实是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的。
她低着头,伸出手,抓了把苹果块,
一颗颗填入嘴里。
“嗯……”林墨咬着苹果,甘甜的汁水在嘴中炸开,
的确是,很甜啊……
“那我、明天就去跟语文老师说,”
“说我不去了。”
……
站起身离开大客厅那一刻,
林墨听到刘彩会心地跟林柏笑着说,
“墨墨真的是长大了,要换做小时候,这些话,她肯定听不明白,”
“又得闹得鸡犬不宁……”
晚上林墨躺在软软的枕头里,不知道为什么,
突然又睡不着了。
屋外小客厅钟表每隔一小时发出微弱的咔哒声,林墨蒙着被子一个个数,
数过第七个,
她听到隔壁房间,林柏起床洗漱做饭的声音开始响起。
林柏做完了饭就会在五点四十准时叫林墨起床,林墨从床上翻下身子,捂着因为彻夜未眠而疼的厉害的额头,
很难受。
真的,很难受。
六点多的城市还未苏醒,天色也是朦胧的灰蓝。林柏飘飘悠悠开着车,行驶的马路上基本都是送高中生上学的车辆。
到校门口,林柏拉上手刹,对林墨很平常地说了句,
“墨墨,到学校了。”
林墨靠在副驾驶上的脸,
倒映在车玻璃窗里大大的眼睛,
突然,就滚动下两颗泪水。
林柏的声音瞬间紧张,
“墨墨,怎么了?怎么哭了?”
父亲的声音是真的温柔,但昨天发生的事情也是真的让林墨戳心窝子,林墨的眼泪哗啦哗啦一股脑地往外涌,
她一抽一抽,跟父亲断断续续道,
“爸爸,我、我我……”
“您能不能回去再跟妈妈说说啊,我真的很想去作文比赛。”
林墨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人在哭的厉害时,呼吸都是艰难的。林柏不是不心疼女儿,眼下刘彩不在,他也不想跟林墨板着脸,
“墨墨……你妈妈不也说让你考虑考虑嘛,利弊你妈妈她也都跟你说清楚了,我们做父母的也都是为了你好……”
“我妈那些‘商量商量’,哪一次是真的跟我商量!”林墨用面纸捂着鼻子,喊道,
“到最后都得按照她的意思来!不按照她意思来,她就会发火,到时候又都是我的错!”
“墨墨,”林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眼看时间卡紧,林墨耽误会儿倒不会迟到,但他回家晚了,刘彩肯定要问路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要不你先去上学,回头……爸爸再试试跟你妈妈说说?”
“……嗯。”林墨抽着鼻子,眼睛红成了兔子,这让做父亲的真的很心疼。
小姑娘背起书包,推开车门那一瞬间,扭过头来说道,
“爸爸,我真的……现在就剩下写作文这么一个喜欢的了。”
……
早自习段琛又没来。
林墨背了会儿英语,双眼一偏,便望向了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
教室的玻璃窗是分两块排面的,教室前面一大排,教室后半部一大排。中间用水泥墙隔断,大约一扇门那么宽的间隔。
林墨的目光从已经天亮了的城市高楼转到两大排玻璃中间夹着的墙壁前。
刷着白/粉的墙,被朝霞勾勒出金色的边框。
以前在三部,早自习林墨经常容易开小差,就会盯着那堵间隔墙。
墙里面,是什么呢?
空的吗?
如果有一天,上着上着课,会不会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吸入墙里面去?
然后从空着的墙缝间,头朝下笔直地掉入不知道多么长远的深渊中。
这些古怪的念头经常就跑到林墨的脑袋里,林墨甚至还联想到了掉下去的时候头是朝下的,那么头发也会跟着往下散呢还是受到风的阻力依旧跟肩膀一个方向。
可是除了作文,哪一科又会需要她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脑袋泡泡呢。
林墨想着想着,不知道哪个小差的分叉点儿又牵扯到了林柏,早上父亲答应再去跟母亲说说情的场面又回荡在了她的脑海中。
那次被丢到爷爷家,最后一天晚上父亲来接她,
给她带了她最喜欢吃的汉堡包。
小姑娘蹲在床上,抱着面包大口大口地啃。
抬起头来某个瞬间,突然就看到——
林柏摘下眼镜,用镜框腿悄悄勾了一下眼角。
当时林墨不是很清楚,爸爸为什么会哭了。
其实这些年,林柏夹杂在她们母女间,
也很、辛苦吧……
林墨趴到桌子上,脸藏在胳膊间,
语文书的封皮散发着书包里香皂香包的气息,一串串钻入鼻子中。
眼眶突然开始泛酸,泪水在边角一圈圈,直打转。
真的……很想去作文大赛啊……
早自习一共五十分钟,后半段是语文。语文早读进行到一半,出去上厕所的厉儒严小心翼翼往座位上回,
突然就看到,坐在自己后面的女孩,用胳膊挡着脸,趴在课桌上,
肩膀似乎轻微地一起一伏。
“林、林墨……?”厉儒严坐回到位置上,碰了碰程南,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头,
半晌,很小心地问林墨,
“怎么了啊……?”
林墨抽了一下鼻子,一听就是哭了,但是却没抬头,依旧趴在胳膊间,
抬起来另一只手,胡乱摇晃了两下,
“没、没什么。”
“是、是家里的事情,跟你们没关系。”
大男生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伤心难过的女孩子。有了上次画笑脸的教训,厉儒严不敢私自动作,只能和程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厉儒严嘴角往下一拉,程南伸出手指了指教室门外。
林墨没抬头,却也能感觉到前面刚刚坐下的男生,似乎再次起身,
跟值日班长说了些什么,很快离开。
前方的位置,好半天都没有回来的动静儿。
教室里的读书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在拼了命的地背着课文,因为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语文老师要检查预习课文的全文背诵。
这篇古诗林墨其实并没有全部背过的,还剩最后一段。本来林墨是打算今天早上来早自习将最后一段背过的,
现在可好,
提不起来精神。
林墨不敢像某些女生那样,一哭就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她在掉眼泪。
所以只有桌子上的课本、校服袖子湿了一大块,能彰显她很难过。
读书声把她微微抽泣的鼻音,压得严严实实。
可能人在难过的时候,眼泪哗啦哗啦流不尽的那一刻,就算最上面一层还夹杂着理智的神经指导着她不要让人注意到,
但从内心最深处,毕竟还是个孩子,
也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想要有人给她一丁点儿的安慰、温柔……
什么都没。
林墨微微翻了一下身子,将由于哭泣导致的不流通的鼻子从湿漉漉的袖子中冒出一小块。
然而就在她侧过去头、左边的眼睛睁开了望向窗户的方向那一瞬间,
一团又一团绿茸茸的小毛球,
突然一下子跳跃到了她的视线中。
那一个个绿色毛茸茸的小团子,顶端还冒出来两个胖胖的耳朵,
团子底部,用细长墨绿的杆支撑,
一个接连一个,笔直笔直地夹在两张桌子中间的缝隙间。
整整一排。
风一吹,顶着两只耳朵的大脑袋小兔叽开心地在两张书桌对接的中线上,
摇啊摇。
?
这是什么?
林墨抬起头,
泪眼朦胧间——
就看到段琛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的教室。
坐在她身边,
低着头,很认真地拿起一根新鲜采摘的狗尾巴草。
在手里一个一个,
编织着毛绒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