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偌大的万寿宫内,空旷无声。
阴影漫布在内殿,尘埃暗暗漂浮在看不见的黑夜里,黎明之前的内殿并无他人,只有一个白袍男子静静靠在龙榻上,慵懒地动了动。
嘉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遮蔽了眸中的精光,显出些许怅然。
他又梦到那个神仙了。
那赐予他“真”字的神仙出现在他梦中近在咫尺,可他却无力跟随她。
嘉靖低垂着视线,缓缓扫过殿内的陈设,纱帐、桌案,以及还未燃起的香炉。眼前的世界仍然是真的,实实在在地存在在他眼前,他一伸手便可以碰触。
他一醒来,便还要接着面对这么个世界,再过一个时辰,也还要听那些大臣们口诛笔伐的无聊争斗。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缓长的幽叹。
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嘉靖的叹息声被迫戛然而止,他抿了抿唇,用力眨着眼睛挤出眼中氤氲的潮湿,再换上表情,便又是那副威严模样。
李芳已躬身步入殿中。
司礼监掌印太监捧着金盆,端着洗漱用具,轻声缓道:
“主子,该起了。”
嘉靖懒懒地“嗯”了一声,李芳便走上前将他从榻上扶起,撩着清水伺候主子洗漱。
太阳又渐渐升起了,殿内仍然安静,只有清澈的撩拨水声。李芳低眉顺眼,一丝不苟地替嘉靖净脸漱口,换道袍,连袍服上最细小的褶子也抹平了。
最近几年,嘉靖晚上连那些妃嫔的宫殿也很少去了,通常都是在万寿宫修道或睡眠一整晚,没有人可以如此近距离贴近他,只有李芳一个人可以在他身边服侍。
清洁完毕后,李芳脸上带起笑容:
“主子,跟您说件高兴的事儿吧。再过一个月,就是万寿节了。”
“是么,朕都快忘了。”嘉靖虽然提起了语调,却并没有什么高兴之意。
李芳又道:“严阁老马上就要进殿求见了,似乎为得是顾可学炼丹的事。”
“叫他进来。”
李芳应了声,便端着金盆出去了。
一刻钟后,嘉靖整装坐在精舍里,严嵩恭敬跪在精舍前,叩拜嘉靖。
“顾可学炼丹炼得怎么样了?”嘉靖问道。
严嵩道:“正在依照皇上的旨意加紧炼制,只是……朝廷中有人听说了这见事,对此颇有异议。”
嘉靖哼了一声,声音里露出难以掩饰的不屑:“那是他们不悟道。”
严嵩道:“可满朝文武的意思不能不顾。”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依臣看,皇上干脆赐予顾可学爵位,让他公开身份炼丹,如此便没人敢说。”
嘉靖点点头,似并不在意般大手一挥:
“那朕便赐顾可学工部尚书、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
严嵩惶然抬起头,这是多么大的官爵他当然明白,躬身道:“谢皇上。”
话音刚落,便听嘉靖道——“阁老对此次制仙丹的事有功,那制好的第一颗,便由你来尝吧。”
严嵩讶然抬头,嘉靖还是用平平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一丝异样。一旁的李芳依然低眉顺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身穿道袍的男子高高在上瞥了眼脚下躬身的老人,那深不见底的眸中闪过一丝戏谑。
与此同时,严府。
第二天清早,丹药的味道终于散了,萧诗晴一打开窗子,清新的空气散尽来,令人神清气爽。
忽然,叩门声响起。
萧诗晴开门一看,门外正站着一个头发半白,容貌慈祥的老妇,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妇人的衣着只是普通的红橙丝绸袄袍,却在举手投足的无意间显尽雍容华贵及大户人家的文雅,即使脸上已添了几道岁月的皱纹,年轻时的美丽风韵也依然犹存。
萧诗晴谨慎地看着对方,对方已在脸上浮起一个温婉的笑容:
“是萧姑娘吧,我是阁老的夫人。”
“原来是欧阳夫人。”萧诗晴一怔,随即笑道,“夫人快请。”
她早就听说那据说和严嵩十分恩爱的唯一妻子欧阳氏,但自她住进严府以来一直没见过,想不到今天竟然到这儿来了。
欧阳氏的模样并没有想象中的尖酸刻薄,反而十分平易近人,远比严世蕃的那些妻妾和蔼多了。似是经过了岁月的沉淀,已养成了温和内敛、不露锋芒的性子。
“萧姑娘,”欧阳氏走了进来,坐在了厅中的椅子上,上下看着她道,“最近在府上可还住得惯?”
萧诗晴点点头。
“你的腕子怎样了?”
萧诗晴低头看自己的手腕,她昨天刚上了新的药,虽然距今只过了一晚,手腕便一点也不痛了,红肿也在快速消失,效果比起之前的药事半功倍,想来今后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多谢夫人关心,已经在恢复了。”萧诗晴道。
欧阳氏温声道:“这次真是让你受委屈了。不过不要紧,那个婧娘,世蕃已经教训过她了,叫她不要再生事端。”
严世蕃已经教训过婧娘了?萧诗晴还挺惊讶的。很快压抑了眼中的异样,却是也未多言。
“诗晴。”欧阳氏瞧着她,笑道,“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萧诗晴扬起眉,按理说,她这个作为政治筹码,被半扣押在严府的“民间女子”,不值欧阳氏如此客气对待,但不知为何,欧阳氏今天不但主动来思清院,态度还这样友善。
“夫人愿意怎样称呼都可以,只是这样难免坏了长幼尊卑。”萧诗晴微垂了眼帘,轻声细语地道。
“不要紧,”欧阳氏笑道,“我瞅着你,便觉着亲近。”
说着,拿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我活了大半辈子,对方是什么人,我一眼就能瞅准。虽然你是后来的,但我看这府里一个一个姑娘,就你最顺眼。”
说罢又道:“你不会不乐意吧?”
萧诗晴有点忐忑。
她本以为欧阳氏作为朝中著名大奸臣严嵩的夫人,也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刁妇,其实人越活大了,才越能做到处事圆滑,黑白两道通吃,能做得了恶,却又不失一两份善心,那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在这点上,严世蕃终究因年纪轻而差些火候,倒是陆炳和徐阶比较接近。
“不会。”萧诗晴赶忙摇摇头道。
欧阳氏颔首,脸上笑容一转而过,这才正色道:“其实这次我是有事来找你的。”
“夫人请讲。”
欧阳氏瞧着她:“诗晴可知道,下个月皇上就要过寿了?”
皇上?萧诗晴想到那位自己见他时还躺在床上的嘉靖帝,心中一动,距离见到嘉靖已经几个月了,她对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却仍记得踏进他宫殿中的感觉。
他的伤,现在想来应该好了吧。
欧阳氏道:“阁老托我先做个贺礼,到时候进献到宫里去。我想着,你毕竟是在宫里呆过的人,你伺候过皇上,对皇上应该比我熟悉。”
说到这里,萧诗晴的眼色已经微微变了,她在宫里待过的事儿,按理说只有严嵩和严世蕃知道,虽然欧阳氏是严嵩的夫人,但多一个人知道,萧诗晴心里总归是多一分紧张。
欧阳氏却是面容如常。
“贺礼我已经准备好了,你瞧,”说着,欧阳氏从怀中拿出一个红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璀璨的夜明珠,“只是,我想在这上面提一句话,不知道提什么好。”
“题词?”萧诗晴犹豫了一下,道,“这事儿……您应该找严世蕃啊。”
欧阳氏点了点头:“世蕃晓畅典籍,又颇擅青词,这事本该找他。但是这孩子最近又不知去哪儿野去了,派了人去找,总是寻不到他。”欧阳氏脸上掠过一丝无奈,“老爷又一直在西苑当值,我只有问问你。”
“……民女才学疏浅,恐怕想不出什么好句子。只有尽力而为,还望夫人不要笑话才好。”萧诗晴斟酌着道。
“不必谦虚。”欧阳氏笑道,“那你就帮我想想,我过几天再来问你答复。”
萧诗晴点了点头:“好。”
她把欧阳氏送出院门,长吁了一口气。
穿越到大明经历了这么多,她也终于不是先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单纯女子了,尤其是每天住在阁老的府上,令她多少也学了些迂回之术。只是,她其实不太喜欢这样规规矩矩提心吊胆的生活,尤其是面对欧阳氏,无论开口说什么都要事先斟酌,真的太累了。
走离了思清院,欧阳氏问身边的丫鬟:
“你觉得那个萧诗晴怎样?”
欧阳氏的丫鬟想了想道:“表面看着清纯无害,实际上有自己的心思,是个会说话的。”
“是啊,若真是不懂算计,也不会答应了世蕃,帮他作证。”欧阳氏若有所思地道,说罢又想起什么来似的问,
“她是哪儿的人?在来府里之前,都住在哪儿?”
丫鬟摇摇头:“少爷之前查过了,没有查到。”罢了又叹道,“这萧姑娘的身份,还真是个谜。”
“哦?”欧阳氏扬眉,“那世蕃怎会如此信任她,让她住在府里?”
“奴婢也不知道,听说这是少爷自己的决定。”
欧阳氏点了点头。她清楚自己的儿子,若是没有绝对把握,严世蕃不会让萧诗晴住进府。不过一个身份不明的民女,能让儿子如此信任,还真是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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