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1 / 1)

春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名词!自古以来的人都赞美它,希望它常在人间。诗人,特别是词客,对春爱慕尤深。试翻词选,差不多每一页上都可以找到一个春字。后人听惯了这种话,自然地随喜附和,即使实际上没有理解春的可爱的人,一说起春也会觉得欢喜。这一半是春这个字的音容所暗示的。“春!”你听,这个音读起来何等铿锵而惺忪可爱!这个字的形状何等齐整妥帖而具足对称的美!这么美的名字所隶属的时节,想起来一定很可爱。好比听见名叫“丽华”的女子,想来一定是个美人。

然而实际上春不是那么可喜的一个时节。我积三十六年之经验,深知暮春以前的春天,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

梅花带雪开了,说道是漏泄春的消息。但这完全是精神上的春,实际上雨雪霏霏,北风烈烈,与严冬何异?所谓迎春的人,也只是瑟缩地躲在房栊内,战栗地站在屋檐下,望望枯枝一般的梅花罢了!

再迟个把月吧,就像现在:惊蛰已过,所谓春将半了。住在都会里的朋友想象此刻的乡村,足有画图一般美丽,连忙写信来催我写春的随笔。好像因为我偎傍着春,惹他们妒忌似的。其实我们住在乡村间的人,并没有感到快乐,却生受了种种的不舒服:寒暑表激烈地升降于三十六度至六十二度[52]之间。一日之内,乍暖乍寒。暖起来可以想起都会里的冰激凌,寒起来几乎可见天然冰,饱尝了所谓“料峭”的滋味。天气又忽晴忽雨,偶一出门,干燥的鞋子往往拖泥带水归来。“一春能几番晴”是真的;“小楼一夜听春雨”其实没有什么好听,单调得很,远不及你们都会里的无线电的花样繁多呢。春将半了,但它并没有给我们一点舒服,只教我们天天愁寒、愁暖、愁风、愁雨。正是“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春的景象,只有乍寒、乍暖、忽晴、忽雨是实际而明确的。此外虽有春的美景,但都隐约模糊,要仔细探寻,才可依稀仿佛地见到,这就是所谓“寻春”吧?有的说“春在卖花声里”,有的说“春在梨花”,又有的说“红杏枝头春意闹”,但这种景象在我们这枯寂的乡村里都不易见到。即使见到了,肉眼也不易认识。总之,春所带来的美,少而隐;春所带来的不快,多而确。诗人词客似乎也承认这一点,春寒、春困、春愁、春怨,不是诗词中的常谈吗?不但现在如此,就是再过个把月,到了清明时节,也不见得一定春光明媚,令人极乐。倘又是落雨,路上的行人将要“断魂”呢。

可知春徒有其名,在实际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实际,一年中最愉快的时节,是从暮春开始的。就气候上说,暮春以前虽然大体逐渐由寒向暖,但变化多端,始终是乍寒、乍暖,最难将息的时候。到了暮春,方才冬天的影响完全消灭,而一路向暖。寒暑表上的水银爬到temperate[53]上,正是气候最temperate的时节。就景色上说,春色不须寻找,有广大的绿野青山,慰人心目。古人词云:“杜宇一声春去,树头无数青出。”原来山要到春去的时候方才全青,而惹人注目。我觉得自然景色中,青草与白雪是最伟大的现象。造物者描写“自然”这幅大画图时,对于春红、秋艳,都只是略蘸些胭脂、朱磦,轻描淡写。到了描写白雪与青草,他就毫不吝惜颜料,用刷子蘸了铅粉、藤黄和花青而大块地涂抹,使屋屋皆白,山山皆青。这仿佛是米派山水的点染法,又好像是Cézanne[54]风景画的“色的块”,何等泼辣的画风!而草色青青,连天遍野,尤为和平可亲、大公无私的春色。花木有时被关闭在私人的庭园里,吃了园丁的私刑而献媚于绅士淑女之前。草则到处自生自长,不择贵贱高下。人都以为花是春的作品,其实春工不在花枝,而在于草。看花的能有几人?草则广泛地生长在大地的表面,普遍地受大众的欣赏。这种美景,是早春所见不到的。那时候山野中枯草遍地,满目憔悴之色,看了令人不快。必须到了暮春,枯草尽去,才有真的青山绿野的出现,而天地为之一新。一年好景,无过于此时。自然对人的恩宠,也以此时为最深厚了。

讲求实利的西洋人,向来重视这季节,称之为May[55]。May是一年中最愉快的时节,人间有种种的娱乐,即所谓May-queen[56]、May-pole[57]、May-games[58]等。May这一个字,原是“青春”“盛年”的意思。可知西洋人视一年中的五月,犹如人生中的青年,为最快乐、最幸福、最精彩的时期。这确是名副其实的。但东洋人的看法就与他们不同:东洋人称这时期为暮春,正是留春、送春、惜春、伤春,而感慨、悲叹、流泪的时候,全然说不到乐。东洋人之乐,乃在“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新春,便是那忽晴、忽雨、乍暖、乍寒、最难将息的时候。这时候实际生活上虽然并不舒服,但默察花柳的萌动,静观天地的回春,在精神上是最愉快的。故西洋的“May”相当于东洋的“春”。这两个字读起来声音都很好听,看起来样子都很美丽。不过May是物质的、实利的,而春是精神的、艺术的。东西洋文化的判别,在这里也可窥见。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二夜十时。

[1] 本篇曾载1936午5月25日《新少年》第1卷第10期。

[2] 长音阶:指大音阶。

[3] 短音阶:指小音阶。

[4] 日里头:指白天。

[5] 本篇曾载1923年6月1日浙江上虞春晖中学校刊《春晖》第13期。署名:子恺。

[6] pickpocket:扒手。

[7] 出上海:指到上海去。

[8] 这是厨川白村说的。

[9] Ruskin:罗斯金。

[10] 本篇曾载1935年《新中华》第3卷第10期,原题《民众乐器》,署名:子恺。

[11] 柴主人:指在作者家乡指替农民称柴并介绍顾主、从中收取少量佣金的人。

[12] violin:小提琴。

[13] 因为快了要拉错。

[14] piano:钢琴。

[15] Beethoven:贝多芬。

[16] sonata:奏鸣曲。

[17] 曾经搪塞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此生不会再到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

[18] 曾载1948年4月16日《论语》第151期。

[19] CT:指郑振铎。

[20] 平剧:指京剧。

[21] 日升楼:当时上海一家有名的茶馆,位于南京东路浙江路口。(由于这一带十分繁华,后来人们往往以“日升楼”泛指这一地带。)

[22] 新世界:当时上海一个游乐场的名称。

[23] 仆欧:英文boy的译音,意即侍者。

[24] 夏丏尊、匡互生、方光焘,皆作者在立达学园的同事。其中,夏丏尊又是作者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今杭州师范大学)的老师,匡互生为立达学园创办人。

[25] 本篇曾载1934年5月16日《论语》第41期。

[26] umai,umai:好吃,好吃!

[27] 本篇曾载1927年7月10日《小说月报》第18卷第7号。

[28] middle point:中心点。

[29] 日语中有此词,意即粗陋、不精致。

[30] quarter:一刻钟。

[31] 乐章:movement。

[32] 主题:theme。

[33] 长音阶:大音阶。

[34] 短音阶:小音阶。

[35] adagio:柔板。

[36] allegro:快板。

[37] andante:行板。

[38] 孟檀尔伸:指门德尔松(Mendelssohn)。

[39] 斐德芬:指贝多芬(Beethoven)。

[40] 晓邦:指肖邦(Chopin)。

[41] 修芒:指舒曼(Schumann)。

[42] 修斐尔德:指舒伯特(Schubert)。

[43] 本篇曾载1933年4月16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8号。

[44] L先生:指李叔同先生。

[45] M先生:指马一浮先生。

[46] philosophy:哲学。

[47] picnic:郊游。

[48] 淘剩:作者家乡话,意即出息。

[49] 作者的母亲死于1930年农历正月初五,即公历2月3日。据此“三年多”一说,疑文末之写作年代为农历。

[50] 石门城,原名崇德县,一度改为石门县。1958年并入桐乡县,改名崇福镇。

[51] 最后一句“直到……”编入1957年版《缘缘堂随笔》时被作者删去。

[52] 三十六度,六十二度,均指华氏度。

[53] temperate:温和。

[54] Cézanne:塞尚。

[55] May:五月。

[56] May-queen:五月美人。

[57] May-pole:五月彩柱。

[58] May-games:五月游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