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从早晨起,林见雪便一直在房中调息凝神。
虽然表面上说,取一滴心头血并无大碍,但实际情况如何,林见雪自己也没底。他想起昨晚顾行渊说的话,心境泛起些波动,但很快又将杂念摒除开了。
于修为有损,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他若不去,难道让徒弟上吗?
调息凝神一念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林见雪睁眼,呼出一口气,房中光线昏暗交错,窗外已是一片沉沉暮色。
他觉得喉咙有些干,从榻上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白玉茶壶,手顿了下。
又是冷的。
林见雪抿了抿唇,正欲开口吩咐人进来时,门外突然传来刻意压低过的讨论声。
“……离寒师尊还在里面吗?”
“在呢,今天就没出来过。”
“哎,我听说行渊师兄被罚跪寒潭,那不是现在还没出来?”
“是啊是啊,我还听说,有人下午偷偷去看过,那寒潭是真的冷,行渊师兄好像受了伤,被罚得都快不行了……”
……
林见雪垂下眸子,手指不自觉用力,将茶壶“咔哒”一声放回桌上。
屋外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几秒后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房门外响起恭敬的声音:“离、离寒师尊可是有吩咐?”
林见雪向后靠在椅子里,伸手揉了揉额角:“茶没了。”
房门被推开,一个青衣小弟子低头走进来,像是很心虚般不敢看他,手脚麻利地将茶壶拿走了。
林见雪心不在焉地拿起一本没看完的杂记,点了灯,翻开看起来。青衣弟子很快又将茶壶送进来,沏了一杯送到他手边,头都快低到地底去了:“离寒师尊,请用茶。”
林见雪头也不抬,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表情凝滞了一下。
他扫了一眼杯中的茶水,有些发愣:“这是什么?”
青衣弟子一惊,迷茫地抬头看了看,磕磕绊绊道:“这、这是用的放在茶室的啊,我看见那盒茶叶放得挺显眼的,不是这个茶吗……”
大约是林见雪表情不怎么好,青衣弟子说到最后,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林见雪闭了闭眼,将只喝了一口的茶盏放回桌上。
碧涛飞鸿,加入九星凝露的时机不对,这壶茶已经毁了。
青衣弟子大约已经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脸色刷得白了,额角渗出了冷汗。众所周知离寒师尊对茶是很挑剔的,一直以来茶水都是行渊师兄负责,哪怕后来有了专门的奉茶弟子,行渊师兄也从未将此事交予他人之手。
林见雪好像有些疲倦,他抬眼看向青衣弟子,叹了口气:“罢了,你下去吧。”
责备也没用,毕竟碧涛飞鸿也不是人人都认得,也不是人人都是……顾行渊,会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去研究一种稀少难得的茶。
只是可惜了……
林见雪盯着那壶茶,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开口叫住了人:“等等。”
青衣弟子忙转身回来,忐忑不安道:“离寒师尊还有什么吩咐?”
林见雪看着杯中升起的袅袅白汽,斟酌道:“行渊……他还在寒潭?”
“是的,”青衣弟子一愣,“行渊师兄一直在里面,没出来过。这不是您要求的吗?”
林见雪沉默不语,青衣弟子等了片刻没有回应,便一头雾水地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的暮色变得暗沉,气温好像比白日里更低了。室内常年有恒温阵法加持,冬暖夏凉,林见雪却莫名感到些许冷意,连风都像是从经年不化的冰雪上吹来的。
他环视一周,房间内的东西都收拾得井然有序,昨夜被浸湿的外袍已被整理干净,叠放在靠墙的矮架上。
林见雪盯着那件外袍,眼神冷了下来。
本想借送外袍的由头逼人从寒潭出来,此前的错既往不咎,这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的事,行渊居然……让别人送。
真是胆子大了,学会忤逆他了吗?
林见雪伸手将外袍披上,面色不虞地出门了。
临近寒潭,连空气中都像夹了细碎的冰霜。
林见雪匆匆赶到池边,寒潭飞溅的池水泛着粼粼波光,放眼望去瀑布下不见半个人影。他下意识走近几步,在即将踏入水中时,一道微沉的声音响起:“师尊别再进来了。”
林见雪脚下一滞,转头望去,潭水的边沿处靠着一个人影,肩膀以下都沉在了水里。那个方向比较偏,又处在阴影中,方才一眼望去才没注意到。
林见雪心中莫名松了口气,他缓缓走过去,顾行渊在黑暗中抬头看他,浅金色的眸子有点沉。
“师尊的衣服好不容易才弄干,再湿了,徒儿罪过可就大了。”顾行渊大半个身子靠在岸边,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是整个人太虚弱了,不得不靠在这里才能支撑下去般。
林见雪藏在袖中的手指用力扣进掌心,语气淡淡道:“你也知道,那还待里面做什么?”
顾行渊笑了下:“那师尊改变主意了吗?”
“你——”林见雪刚要说话,顾行渊压抑不住般咳了几声,已是寒气入体,唇色淡到有些发白。
林见雪死死盯着对方,话到口中突然说不出来了。他胸口微微起伏,突然拂袖转过身去,冷冷道:“明日我会取心头血交予掌门。”
他感到对方目光落在他背上,许久才道:“师尊当真要这样做?”
“你还有别的方法?”
“师尊本可以不管这些俗事,专心修道,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结下因果……”
“住口!”林见雪转身,眼带责备,“苍生有难,怎能置之不理,行渊,你怎会有这种想法,修道修心十几年都白修了吗?”
顾行渊看着林见雪,眼神有些怪异,半晌才道:“奇怪的是你吧……师尊,你真的适合无情道吗?”
林见雪怔了一瞬,平静无波的道心像湖面投入了一粒石子,泛起一片涟漪。他按下心底的异样,面色冷硬:“为师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
气氛顿时有些僵持,顾行渊靠在寒气肆意的潭中,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林见雪盯着对方冻得苍白的面色,觉得莫名刺眼,分明自己已经给了台阶下,不想再罚他了,可顾行渊还在固执什么?
他一时气结想转身就走,不料胸口蓦地一堵,视线模糊一片,耳边响起顾行渊惊诧的声音:“——师尊?!”
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被顾行渊抱在怀中,对方高大的身躯紧紧贴着他,阴影笼罩下来,呼吸间全是那股冰冷的寒意。
“师尊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顾行渊神色紧张,抱住他的手臂很用力也很小心,丝毫不见方才那副虚弱的样子。
一时间林见雪也没注意这些,他伸手揉了揉额角,轻声道:“没事。”
这个姿势实在不妥,林见雪不自然地从对方怀中挣脱开。顾行渊紧紧盯着他,眼底闪过几分不安:“师尊是被我气到了吗?师尊我错了,你别生气……”
林见雪闭了闭眼,方才胸口的那股不适转瞬就消失了,来得奇怪去得也奇怪,不过幸好没造成什么影响,想来也许是突然中断闭关带来的副作用。他不想多说什么,推开顾行渊就要离开,对方却拉住了他的手腕。
“师尊,”顾行渊皱着眉头,语气很是担忧,“我送你回去吧。”
林见雪觉得好笑般瞥他一眼,凉凉道:“你不是要待在这儿吗?”
“……”顾行渊噎了一下,垂下眸子,“只要师尊别生气了。”
林见雪将手从对方手中抽回,朝寒潭外走去。顾行渊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心头血可否让徒儿代劳?”
林见雪身形微顿,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地走了。
一夜过得很快,天还没亮时,林见雪便从榻上坐起,静心调息了一会儿,再次睁眼时,天光已大亮了。
他拉开层层叠叠的白色床帐,门外的人像是有察觉般敲了敲门。
“师尊醒了吗?徒儿进来了。”
房门被推开,顾行渊端着茶具走进来,显然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顾行渊走到榻前,将茶盏递出,看着林见雪接过茶盏,雪色的中衣下露出细白的腕子,好像稍稍用力就会折断。宽松的领口拉到了锁骨下方,脆弱而优美的颈部线条延伸进了衣领深处。
顾行渊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直到对方将茶盏放回,淡淡道:“小刀拿了吗?”
顾行渊点头,从盘中摸出一枚小刀,刀刃薄而锋利,泛着莹莹寒光,仿佛连刀光都可以将人割伤。
“给我吧。”林见雪朝他伸出手,平静道。
顾行渊手里握紧那枚小刀,并没有动作:“师尊,让徒儿来——”
林见雪前倾过身,劈手夺过小刀,反手朝对方打出一团灵光。顾行渊只觉得手中一松,四周景物极速掠过,木质雕花的房门在眼前啪地关紧了。
“师尊!”房门已经打不开了。顾行渊脸色一沉,扣在房门上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行渊,你怎么在这里?”方华掌门从远处走来,还想说什么,却在对方转过头来的瞬间噎住了。
一双金色的长眸沉郁而危险,带着无法抵御的压迫感,让人不禁脚底一凉。顾行渊眯起眼,轻声道:“……是掌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