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那青州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青州水深,恐怕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少年笑了笑:“方大哥,以后有什么打算?”
方言两手一摊:“还没想好,只是这龙潭县,怕是待不住了。”
“我倒有个不错的主意。”
“哦?说说看。”
“和我去青州。”
“呵,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带着你个娃子去闯荡江湖?”
少年缓缓伸出五根手指。
方言不解:“这是何意?”
“每个月五十两银子,方大哥,这买卖不亏吧?”
方言噗嗤一乐,道:“你个娃子休要唬我,怕是把你卖了也不值这五十两银子。”
少年一口饮尽杯中茶水,眼中自信满满。
“我自有我的赚钱路子。方大哥,若是想好了,三日后城门外,不见不散。”
方言看向少年离去的背景,笑着摇了摇头。
“娃子,你可欠下我一笔茶水钱。”
黄昏时分,山中景致别有一番韵味。
少年悠哉悠哉地走在山间小路上,嘴里吊着一根枯草。不远处隐约可见炊烟升起,少年加快了脚步,心中说不出的惬意。
行至中途,却见小路上迎面而来几道人影,一个灰黑色的小个子走在最前头。
少年摆了摆手:“耗子哥!”
灰耗子笑嘻嘻得走到少年面前,照着胸口就是一拳:“让你小子下手那么狠!”
少年笑着看向其他几人:“蛮子哥,恢复的真快。”
石蛮拍了拍少年肩膀:“小兄弟,好样的。”
大山更是直接,一把搂住少年肩膀,二人巨大的身高差顿时凸显无疑。
“小兄弟,没想到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是几个哥哥对不住你。”
少年咧嘴一笑:“大山哥,说好的请我喝酒,可不准赖账。”
众人皆哈哈大笑,却听一旁传来一道憨厚的声音。
“小兄弟说过,他不能喝酒,你们可莫要欺负人。”
少年伸手搂住石头,脸上满是笑意。
“有我石头哥在,今晚把他们全都灌倒。”
石头拍着胸脯,自得地点了点头:“小兄弟放心,我石头可是千杯不醉。”
阵阵笑声沿着山间小路传开,夕阳下,一众人影渐行渐远。
半个时辰后,坐在桌旁的少年张着大嘴,心中说不出的惊叹。
“小侠客,老朽这一桌子手艺,还算说得过去吧。”
黄老先生笑呵呵端上最后一道菜,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少年哪曾想到,一双悬壶济世的神医妙手,竟也能做出如此人间美味。
“不想老先生还有这般手艺,当真了得。”
“小兄弟有所不知,若不是老先生当初执拗,恐怕已然成了一代名厨。”
石头不等众人上桌,早先吃得满嘴油光,却还不忘同少年说话,嘴里含糊不清,分辨不出个数。
少年笑着递过一杯酒:“石头哥,慢慢吃,没人跟你抢。”
石头摇了摇头,道:“小兄弟,我跟你讲,酒桌上就是要先填饱肚子,喝到最后人事不省,再美味的菜肴也是白搭。”
少年一愣,竟还觉得颇有道理。
却见石蛮冲着石头脑后就是一下:“就你嘴馋!”
“今日小兄弟平安归来,又替我们除去大患,我这个人嘴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大山笑着举起酒杯:“小兄弟,这杯我敬你!”
石蛮一把拽起埋头饕餮的石头,亦冲着少年端起酒杯。
不等少年开口,灰耗子一跳蹿得老高,贱兮兮笑道:“我说你们这群家伙,我灰耗子出的力可不比他少,怎得都没人敬我一杯。”
“耗子哥,你若是这么讲的话,那最该敬的便是黄老先生。若是没有那几副药剂,你我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吗?”
“嘿,你个臭小子,跟我抬杠是不是?”
“哈哈,我倒觉得小侠客所言,并无不妥。”
灰耗子看着笑呵呵的黄老先生,又转头看向一旁洋洋得意的少年,郁闷地坐回原处。
一桌人欢声笑语,推杯换盏间,好不快活。
酒过三巡,明月高悬,已是子夜时分。
少年摇摇晃晃走出房门,头脑虽清醒,四肢却也不受控制。身后桌上趴着好几位,石头更是不管不顾,一头扎在地上,睡得昏天黑地。方才还吹嘘着千杯不倒,两杯酒下肚后,便已醉如烂泥。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坐到一块巨石上。
山风微寒,清辉映照。
不知为何,少年觉得此刻无比惬意,仿佛与这片山林融为一体。
活了十四年,似乎还没有这四天过得开心。
他原以为自己是天生的孤独命,注定身边不会有亲近之人。
双眼朦胧间,回忆如潮水。
“有人生没人养的杂种,给我滚开!”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以后少跟这样的野孩子在一起!”
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对面站着几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
从一出生起,父母这个称呼便成为他最大的奢望。
“好孩子,不哭,不哭。”
童年仅存的一丝阳光,便是爷爷温暖的怀抱,宽厚的手掌。
他不甘如此,幼小的心灵里播下梦想的种子,他发誓要改变这一切。
他凭着优异的成绩一路前行,小学,初中,高中。
他是同学眼中孤僻的异类,老师眼里怪异的学生。他似乎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无论多么耀眼,无论如何优秀,都始终无法磨灭另类的烙印。
他勤工俭学,补贴家用,却被嘲笑成土里土气的傻帽。他从不舍得乱花一分钱,家中爷爷年岁渐大,病患缠身。
他凭借出人意料的高分考入重点学府,又依靠国家奖学金的政策扶持读完了研究生,博士,成为同学眼中可怕的怪物,导师眼里耀眼的天才。
他觉得老天是公平的,生活总算有了曙光,时来运转的日子就在眼前。
可惜天意总不遂人愿,一场实习期间的医疗事故,非但断送了他大好的前程事业,一纸诉状,更是让他债台高筑。
他坦然接受了这一切,还能如何,又不过如此。
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爷爷撒手人寰,离他而去,哪怕死前依旧深深牵挂着唯一的孙子。
“辰儿,答应爷爷,好好活下去。”
他没有掉一滴眼泪,巨大的悲伤已令他麻木,可滴血的心,依旧会痛。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知当初的医疗事故并非意外,是他最信任的同窗为他设了一局。
房东催租的信息接二连三,出门面试的公司屡屡碰壁。
当最后一根稻草来临,他选择了向生活低头,却始终不肯向命运认输。
十八层高楼一跃而下,他没有恐惧,更多的是释然。
甚至,带有一丝欣喜。
命运没有使他屈服,最终打败他的,是他自己。
如果有可能,他想过一场快意恩仇,无忧无虑的生活,像他生平最喜爱的武侠小说一样,刀光剑影,一个人一柄剑,一座江湖。
可惜,一切都结束了。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眼前。
他常常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梦醒了,他还是那个一无是处的青年。
那道孤寂而又熟悉的背影,挥之不去,无法忘却。
重活一世,他并没有享受到渴望中的亲情。
他亦不曾拥有半点传说中的特异功能,唯一出奇的一点——身体时有时无的变化,可能前一秒还在弱不禁风,下一秒便坚如金钟。
但他没有抱怨,南河村人人都是他的亲人,甚至,他们待他,胜似亲人。
一场突如其来的血腥,却打破他所有的幻想。他终究还是变成了孑然一身,他似乎注定不配拥有亲人。
从前的他并不理解血海深仇,直到他亲眼目睹那一道道尸体,他突然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命运待我不公,那又如何?
既然我能重活一次,定要与你不死不休。
哪怕一无所有,我依旧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他不信命,只信自己。
他不畏死,只怕苟活。
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脚步声,少年猛地睁眼,眸子里清澈透明。
“小侠客,怎么自己在这乘凉?”
少年看向来人,笑道:“老先生好酒量。”
老者缓缓坐到少年身旁,脸上泛着红光。
“小侠客,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可我实在想不出,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孩子,究竟能经历些什么。”
少年没有作答,眼中倒映出一轮满月。
“老先生,你的故事,似乎要比我的精彩。”
“哈哈,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老者长出了口气,眼中神采飘逸。
“祖上三代,皆是青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厨。达官显贵,江湖子弟,常有来往。”
“老黄家一脉单传,全指望着我继承衣钵。可我素来不喜那些东西,倒是打小就对医书感兴趣。”
“年轻气盛,和家里大闹了一场,赌气出来闯荡。恰巧碰见一位行走江湖的郎中,便和他一同浪荡天涯,研习医术。”
“那郎中没什么大本事,待我却是真心的好。那是我此生最为敬重之人,亦是我的授业恩师。”
老者说至此处,语气中略有颤抖。
“再后来,行走途中碰见一伙悍匪,师父为了救我,被他们……被他们残忍杀害。”
“我恨自己没本事啊,眼睁睁看着他死在面前。我也想过报仇,呵,但还是懦弱了。我怕死,是真的怕死。”
老者眼圈微红,深邃的眼中第一次如此波动。
“我又走了大大小小无数个地方,终于习得一身本领。时候到了,也该回家了。”
“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如今的我,有多了不起。”
“有时候想想,人这一辈子,就像做梦一样。”
“我满心欢喜回到家中,却没看见半个人影。”
老者笑了笑,转头看向少年。
“你猜怎么着?”
“呵,你永远不会猜到。”
“一场江湖变动,牵扯到我祖父。家中老少,无人幸免。”
“你说,我是该庆幸还是该抱怨。”
“这一走,躲过一场灾难,却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杀我全家的人,势力很大。”
“我尝试过报仇,饭菜下毒,半路劫杀。”
“结果是什么?”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
“结果就是,若逃慢一步,非死即残。”
“我也想清楚了,我得好好活着。最起码,我要亲眼目睹着他们一个个死去。”
“于是我来到龙潭县,开了一家医馆。治病救人,维持生计。”
“再后来,遇见了屋里的那群孩子,遇见了你。”
老者拍了拍少年肩膀,神情恢复如初。
“谁没有过梦想呢?”
“孩子,趁着还年轻,好好折腾吧。”
“这天下,是属于你们的。”
“这天下,也曾属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