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郊外,正是牡丹斗艳的四月晚春,暖香团团袭人。
南山脚下的迤逦道路之上,远远传来一阵如雷马蹄声,夹杂着男子们的肆意呼喝笑声。惊得两边林中雀兽纷纷四下逃窜。路边正行走的樵夫与采药人停了脚步回头眺望。待声音呼啸而近,看得清是一色的高头玉鞍骏马,马上骑的,果然是那一群着了鲜丽锦服、腰配千金宝剑的京中少年儿郎们。知道此时正是春猎好时分,这些高门贵公子们几乎日日结伴到这东郊的南山里斗猎相游取乐,早见惯不怪。为免惹事生祸,不过是立刻避让到了一边树丛之后,等待那阵喧嚣经过而已。
一双本隐憩在草丛中的野兔被这嘈声惊得六神无主,不往生门的林子里逃,却争相往山道一前一后地窜去,骑在最前的一名少年男子眼前一亮,立刻抽箭搭弓,左挽右发,鸣镝声中,竟一纵双兔,而身下马势丝毫未减,一直快要冲到那对被连贯射入倒在路上的猎物之前,这才缓了下来。早有侍卫奔去将仍曲腿抽搐的双兔拎了耳朵,高高举起展示,大声道:“一箭双兔。一兔入颈,一兔入腹!”
这样的的箭术,不止要准头、力道,更要判断猎物的位置以及时出手,确实称得上不凡了。后面追上的马上少年们纷纷惊叹赞佩。
那射箭的少年十八-九岁,一身蓝紫缂丝锦服,腰系镶嵌美玉的双龙勾带,踩着紫金马鞍的双足登一双缂丝黑底宫靴,眉目英俊,神采飞扬,额头因了之前放纵奔马而沁出的薄汗在日光里闪闪发亮,端的是英武不凡。此时见自己一箭中二,也是十分兴奋,回头朝着众人哈哈笑道:“不过是凑巧罢了!今日确实尽兴。本该宴请诸位美酒斗千。只另还有一事,只好改日再设长筵,诸位勿要见怪!”
这少年姓霍名世瑜,字紫珍,身份不是一般的显贵,而是当今大元皇帝德宗的儿子安阳王,懿德宫钟皇后所出的嫡子。德宗虽仍未设东宫立太子,只养大成人的几个皇子之中,他年纪最长封王,母系显赫,人才武功又都是上上,加封太子不过是迟早的事。这群少年们虽出身显贵,父祖非公即伯,再不济也是当朝重臣,却哪个又高得过他去?见他这样说,自然纷纷点头恭送。
霍世瑜朝众人略一抱拳作别,驾一声,身下骢骏便驮了他放蹄而去,侍卫紧追而上,身影转眼消失在了山道长楸之后。
余下众人见安阳王走了,自然无心再留,却游兴未减,商议回城再去寻乐。靖海侯府出来的李臻提议道:“今日正十五,飞仙楼的楚惜之今晚操琴娱客,一月也就这一次,定要过去捧场!”
若说飞仙楼是这洛京中销金窟里的销金窟,楚惜之便是这黄金翠玉堆中的花帜翘楚,才艳双名,冠绝京华。洛京里无数轻佻子弟风流公卿,无不梦想成她裙下之臣。只可惜她眼高于顶,身后又有人撑着,一月也就十五这日现身会客而已。
听到李臻提起,有人呼喝响应,有人便道:“看得见吃不着,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从永定王府的那位手里把她抢来,这才叫牛气。”
这话一出,顿时压灭了一片声音。
永定王府世子霍世钧,本是德宗的侄儿,因永定王早去,小时便被接入宫中,由德宗亲自抚养。他自小聪颖过人,心思沉密,极得德宗喜爱。对他的喜爱甚至远超几个皇子。十六岁掌京师龙卫禁军统领,十八岁时,大元属国西歧受邻国漠北哒坦挑唆反叛,联合攻占了华州富饶一十五郡,一路烧杀抢掠,所过之处,房屋夷为平地,平民伤亡无数,十五郡几成鬼域。霍世钧随当时的华州节度使胡耀宗一道领兵讨伐。胡耀宗不幸战死,霍世钧续领帅印迎击,最终斩杀西岐国王,将十万联合叛军围堵在凉山脚下痛击,近万将卒俘虏遭活埋坑杀。据说自那之后,当地人便时闻夜半凉山有凄惨鬼哭狼嚎之声传出,都是不灭怨灵在作怪。哒坦自此元气大伤,退缩至漠北腹地,至今不敢南下一步。凯旋之时,德宗大加封赏,更欲他袭永定王位,却被一心修佛的王妃上书以年纪资历未由阻拦,这才作罢。只经此一战,永定王府世子霍世钧的魔名便传遍天下。提起他的狠辣,无人不畏惧三分。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偏他自少年时,却又是出了名的风流不羁。原本的世子妃定了南楚国公主。不想四年之前,十八岁的他班师回朝,正逢大婚前,公主送嫁路上竟染风寒,到了洛京便不治而去。时人暗中纷纷传言,说他杀孽过重必损福寿,这将过门便折了的世子妃,便是首个触了霉头的近僧人。他至今未再论娶。只洛京中人人都知道,飞仙楼楚惜之唯一能入眼的入幕之宾,也就是这位永定王府的霍世子了。
一群人静默片刻,便又议论起来,神情有艳羡,也有不屑。薛英对这话题却不大感兴趣,见太师府的小儿子钟颐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驱马悄悄到了他身侧,唤了他的字,压低声笑道:“子息,我妹子今日正随了我母亲与太医院院使的家眷在白鹿池探春,你若要去,咱们便去,不定运气好了,你还能和她说上句话。”
钟颐正觉无趣,一听薛英这提议,立刻便来了劲头,撇下众人也不说一声,便带了随从要与薛英一道驾马而去。
余下少年被吸引了注意力,有人便嘀咕了句道:“不过是个五品学士府出来的,真不晓得怎会攀上子息这国舅爷,整日的跟了不离身……”
京中子弟交游,最是看中门第阶次。似薛英这样出身偏低的,父亲薛笠虽是当世大儒,甚至连德宗对他也颇敬重,却不过官居天章阁学士。若没有钟颐,只以薛英自己的身份,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入这一群显贵少年中的。
钟颐急着去会自己的梦中美人,没留意听到。薛英虽入耳,却也只装没听到,唇微微抿紧,打马便跟了上去。
薛善水此刻随了母亲文氏与太医院院使张青的家眷正一道在白鹿池赏花游玩。
白鹿池原来是本朝太祖为训练水军,在洛京南郊人工挖掘出来的一个大湖,后来弃用,百年下来,因周边风景极好,里头又遍植牡丹,每到春日之时,俨然便成京中贵妇们呼朋唤伴嬉游取乐的后花园。连当今太后前几日也在此设花宴邀命妇们同乐。善水的父亲薛笠虽是皇子们少时的经师,但翰林院最高品秩也不过五品,文氏并无诰命在身,所以前次花宴并未受邀。张家也是一样。张青列太医院最高品级的院使,但也同样是个五品的官。两家因薛笠与张青交好,女人自然也走得近。这日张夫人邀文氏一道去赏春,说守池的卫官是她家的一个亲戚,通行无碍。文氏应了,便携了善水一道坐车前来。
前几日因太后花宴刚过,所以今日这里除了薛张两家女眷,并无旁人。文氏与张夫人在前,善水与张家的女儿,才十三岁的张若瑶跟在后,身后是两家的丫头们,绕着池边逛了半圈,又赏了几圃的牡丹,便都有些腿乏,见前面有个凉亭,丫头们过去拿帕子扫了下凳面,便都坐了下来歇脚。
文氏与张夫人没说几句闲话,便扯到了下月的秀女择选之事。
原来这大元朝有个规矩,每三年一次,京中凡五品,各州三品之上的官员人家女儿,有年龄满十三到十六之间无婚约者,要把名字报上内务府攘选。主要是补充后宫,并为适婚皇子、诸多郡王以及立有大功的近臣择优而配。德宗年近五十,多年来对后宫也不十分热衷。所以此次攘选,主要还是诸多皇子郡王皇亲国戚们的事。
张夫人看一眼与自己女儿并肩而坐的善水。见日光照耀之下,她肌肤雪白莹润,举止娴雅端庄,兼又十分十的美貌。虽则天下做娘的都护自家的娃,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女儿与她相比,确实黯然失色。忍不住赞道:“你家善水真真是粉团揉出来的一个娇娇人儿,我竟越见越爱。此次她若没被点上,老姐姐你可不能忘了咱俩先前说好的。”
文氏见女儿被赞,心中自然高兴。
薛善水现在快十六了。
前次秀女大选,她十三不够,所以未报上。过了十三,却要等着下三年的秀女之选,未经皇室内府筛选,不能自主婚配,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
这秀女之选,名目上虽说是以才德为上,实际到了这些年,不过是家世与权位的权衡联姻而已。像薛家与张家,女儿虽都按规制将名报了上去,但无论是文氏还是张夫人,都没想过自家女儿有雀屏中选的可能,不过是过个场而已。两家夫人受丈夫的影响,于名利也不很醉心,见交好,儿女年龄也适合,便有了结亲的念头。
两家夫人先前早议好了,一等此次秀选结束,便将善水与张家的儿子订亲完婚。现在见女儿们在跟前,怕说了她们羞臊,这才一语带过而已。
善水正被若瑶拉着,扭筛看亭子外的一丛怒放姚黄。见小姑娘难得出来,显得十分快活,便也顺了她陪着说笑几句。那头自己母亲与张夫人的话却都一字不落地进了耳朵,心中并没什么大的波动。
张家的儿子张若松,比自己大一岁,今年十七。子承父业,是太医院生药库一无品的副使。因两家交好,双方之前也见过面。张若松清隽文雅,襟袖总染淡淡药香,见了自己便脸红,是个很好的青年,以后混得好了,想必也会是个五品的医官。善水对他印象不错。过了这次秀选,她嫁给他,往后与这样一个丈夫举案齐眉生儿育女,一生也就这么平平顺顺地过了。
没什么遗憾,她真的觉得极好。
从出生在这个书香之家的那天开始,她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父母对她很是宠爱。有个哥哥薛英,虽然有点不着调,不像是这个家里出来的人,但对她这个妹妹也是很好。她每天睡觉睡到自然醒,绣花绣到手抽筋。听文氏教导为妇之道,跟曾是探花郎的大儒父亲习字学画。这样的日子,比起前世在外企写字楼里为了升职加薪累得像狗最后在公司嘉年华酒会上发言时死于突发心脏病的不堪记忆,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了。
来之安之。现在的自己,五品文官薛笠之女薛善水,人美,性子温柔,知书达理,简直就是完美女性的标本,极好。所以她以后的日子,也一定会极平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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