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南生(1 / 1)

第22章 南生

三枝抹了泪,表情坚毅了一点:“还是先送你去族学吧你。别耽误在这里了。”

刘小花想了想,说:“还是先陪你在这里呆一夜吧。等明天再去族学,先找刘二。让他托人带信回去,告诉我阿娘,我已经平安到了。其它的事到时候再说。”

三枝点点头。她也很希望刘小花今天能陪着自已。阿泰不在,叫她一个人跟这么多人睡在一起,她实在是有些害怕。

这时候,屋子里在睡觉的那个人,很大动静地翻身坐起来。

刘小花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个小姑娘。可能十五岁左右的样子,长得还算清秀,脸上是底层人民特有的麻木。她眼皮耷拉着,飞快地套上衣服“你们要去族学的?反正也被你们吵醒睡不着了。我现在带你们去吧。”说完,飞快地瞄了刘小花一眼。

其实三枝和刘小花已经很累了。经过长途的跋涉没有好好的休息过。身上又脏又臭。两个人都很希望能找个地方梳洗干净。

三枝对这个讲话很冲的小姑娘很没有好感,但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立刻就表现出明显的厌恶,只是没什么表情,说:“我们打算明天再去。”

那小姑娘对她很不客气,冷冷地说:“别说我没跟你们讲。明天阿泰是没空陪你们东跑西跑的。我也要去做工,不会在这里。”

“没空请假不就好了。”三枝讲话有些冲了起来。

“你别说笑了。”小姑娘讥讽“你们今天来,他也没请假吧。凭什么明天还叫他请假?你晓不晓得请一次假要少赚多少钱?还真当自已是大小姐。”

三枝气得声音都尖锐了起来:“我是他没过门的媳妇,他让我来找他的,那他就有责任把我安顿好。这是他该做的,我怎么就是大小姐了?到是你,管得还真是宽。我凭什么叫他请假,还要跟你说。人家安顿自已未过门的媳妇儿还要你来过问。”

小姑娘涨红了脸,死死瞪着她,扭头一摔被子,脱了衣服就缩回去继续睡了。再不打算理她们。

三枝白了她一眼,拉着刘小花就住外走说:“不帮忙就不帮忙,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长了嘴巴又不是不会问路。”步子又急又快。

一直走出了楼,三枝猛地停下来,一副恼羞不堪的样子“阿泰跟她肯定有事。不要脸!”

刘小花安慰道:“要真是有事,阿泰干嘛叫你来。只当你们两家说的亲不存在不就好了?”

三枝怒道:“你看见她那样子了吧?她以为她是阿泰什么人!”

“那也是她一厢情愿。你要真是怀疑有什么,到时候问阿泰就是了。不用跟她计较。”

三枝表情略为缓和了些。

两个人边向外走边问路。

原来她们住的这个地方,叫大四坊,是全城最脏乱差的地方。住着的全是一些打零工的帮佣和还没有找到事做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但族学离这里并不远。穿过一个小市集就是了。

两个人在小市集买了最便宜的馕饼吃。

这种饼,最便宜的也要二个碎钱一个。刘小花默默盘算了一下。一个钱等于100个碎钱。她身上的两个钱能换200个碎钱,听上去很多,但一天得吃三顿饭,一顿起码也得吃得半饱吧,两个饼是跑不掉的。一个月吃下来两百个钱也就差不多了。

三枝挤进去买了二个馕饼分给刘小花吃。

饼又硬又干。难吃得很。刘小花觉得自已像是在吃塑料块一样。

“难吃死了。要是包裹还没丢就好了。”三枝说“家里做的干粮比这个好吃得多。”见刘小花没出声,又立刻解释“我不是吃不得苦。”

刘小花笑说:“我知道,就是抱怨抱怨。”

三枝叹了口气。

穷人出门在外总是不如在家里如意。

刘小花吃着吃着,突然笑起来。

三枝问她:“这么难吃你还笑得出来?”

刘小花笑说:“我以前看过一本书。很厚的,比大词典还厚。是我爸爸的。他说,这本书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写的是治病的事。”

三枝不解:“你爸爸是谁?哪个亲戚吗?”

刘小花发现自已失态,立刻掩饰“恩。是个远亲。”

“书上的?你也认得字?”三枝愕然“你们一家人都认得字?”

刘小花含糊地说:“认得一些。我阿娘教的。”

三枝十分羡慕“村长都不认得字。”她要是继续追问‘你阿娘怎么认识字’,刘小花可不知道要怎么补救,还好她就被其它的事吸引了“那是本医书啦?”

“不是。是瞎编的书。”刘小花说“书上写的病症和药方看上去都真正儿的,其实都是瞎编的。不过里面提到一种面饼,到是跟这种饼很像。书上说,吃起来像脚后跟的茧。”说着笑起来“我当时还说,他怎么知道脚茧是什么味道呢?”

三枝更吃不下去了。哀怨地看着她。

但最终还是没舍得浪费。毕竟这是两个碎钱买的。硬着头皮忍着恶心吃完了。

那些挤在馕饼摊周围的人,个个都跟她们一样衣着褴褛。表情或麻木或愁苦。吃东西的时候就站在路边上,目光茫然而空洞。

一但有一两个穿得好的人从街头走过来,看上去像是雇主的话,他们立刻就蜂拥而上。举着手高声叫着“我有力气”“识字会算帐”“看得懂一点符咒。不要工钱,包吃的就行了。”

这些杂乱的声音之中,被雇主挑中的人才有一丝喜色。

其它人立刻就会四散去,等着下一个主雇的到来。就仿佛是饿鬼道上的孤魂,在等着肯供养自已的主人。

刘小花把最后一口饼塞到嘴里,有些明白陈氏的忧心。在这种世界生存,可没有什么浪漫主义情怀,现实是很残酷的。可是她已经在这里了,除了更强韧些努力生存下去,再没有别的出路。

就在这些‘饿鬼们’背后不远处。就是刘氏的族学。

刘小花抬头,望着几乎是延伸到天上去的玉石台阶,心中震撼不已。

这台阶,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看都看不到尽头,有一半几乎是在云雾里的。台阶旁边竖着一块小碑,上面写着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登天”。

三枝绕到了侧面一看,惊叫“阿花你看!!”

刘小花跑过去,也是万分的震惊。原来,这个登天竟然没有基石的。就好像将纸折成了曲折的台阶,让它悬在空中一样。

三枝拉着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脚,在台阶上踩了踩,踏实得很,纹丝不动。

“老天爷啊!”三枝惊叫着拉着刘小花就向上跑。明明不过是走了几步,可身边的景物就像像走马灯似的疯狂向后退。三枝吓得连忙停下来。

刘小花回头一看,两个竟然已经上了一百多阶了!

台阶宝气氤氲映得两个人相互都看不真切,面容上有隐隐浮光。三枝又惊又喜说“我们真像是要成仙了一样!!”

刘小花也大笑起来。

她向台阶之下看去,那些贫困潦倒的人,对她们的大呼小叫置若妄闻,正在为自已的下一顿饭奔波劳碌。还有几个坐在街角的臭水沟里,已经奄奄一息,无神的目光落在她们身上,除了疲惫有的只是麻木。

三枝顺着刘小花的目光,看向台阶下的那些人。也沉默了下来。那才是普通人的真实人生,从这些人身上,她看到的是自已。她们走下这些台阶,就会回到这种人生。会回去,跟十几个人人挤在一个小小的屋子里睡觉。每天拼死拼活地做工,只为多赚几个碎钱,只为了不饿死冻死,终生碌碌,营营苟苟。

“走吧。”刘小花紧紧抓住三枝的手,让她不要再向下看。

三枝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路都没有再说话。

看上去高得没有头尾的台阶,不过几步就到了顶。四周白云似海,橙色的太阳从云海中露出一半。碧蓝的天空似海水泛着鳞鳞波光。

台阶的尽头就矗立着一座红墙。布满铜钉的山门大开,能看到门内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山门外两个穿着青衫的少年,正挺胸昂首站着。见她们上来,其中一个问“何事?”

三枝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粗话是说惯了的。

“我来找我阿弟的。刘二。他在族学里进学。”刘小花连忙说。

“刘二?未听闻有叫刘二之人。”那个弟子到是很和气“他大名叫甚么的?”

刘小花愣住“……”

少年忍不住好笑:“你连你阿弟叫什么都不知道?”

刘小花脸一下就红了“在家里不用大名的。就是今年从鸡脖子山附近的村子里被选上的。前一段时间刚进族学来。你能不能帮我们打听打听?”

“今年进族学的人可不少。总有百来人呢。”少年为难。

“我们是南四支的。”刘小花急道“容字辈。”

“容字辈?……啊。四叔公那一支。”少年眼睛一亮“你是刘南生的姐姐?你们村是不是一次中了三个人,不过来了族学的只有你阿弟?”

刘南生?原来他大名就叫这个。刘小花松了口气“是。”

“是你呀。不过你可不像姐姐,到像他阿妹。”少年促狭地上下打量她“不会是冒充的吧?”

三枝怕再生事,急了:“我们干嘛冒充。是真的。她真的是刘二的姐姐。我们骗你不得好死。”

少年‘噗嗤’笑起来:“逗你们的。你别急呀。”他长得好看,穿得齐整。笑起来眼睛亮亮的。

三枝红着脸非常窘迫地不说话了。

“你们以后可不要说自已是容字辈的人。在山野里叫得,可进了城就不行了。”少年好心提醒她们“这个字,与四叔公的名字相冲。要易字为南。其实按辈份,刘二要叫容生的。也是因为四叔公的原因,才改叫南生的。”

刘小花谢他:“我们才从山里出来,不知道这些。”

“不奇怪,乡下那些地方是没人管的。也是进了城里和族学才要注意小心。”少年说“我去帮你们通传,找南二来见你们,你们等一会儿。”兴冲冲地,跟同伴说了一声,就进山门去了。看来是跟刘二相识的。

刘小花还以为要等很久,没想到不一会儿就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来。

走在前面的刘二才一段时间不见,竟然长高了不少,青色的道袍被山风吹得烈烈做响的,身后背着寒光凛凛的长剑,头上是巍巍高冠。气派得像从画里出来的仙家。

刘小花看着他,怔怔的。他走到了面前,才回过神。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暗暗骂了自已一句。

刘二把她和三枝带到一边,皱眉“我这边还没有安置好,你怎么就跑来了?”上下打量她,见她跟乞丐也没多大区别,更是不悦“怎么搞成这样?”

三枝怕两姐弟吵起来,连忙解释“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好些事,才会弄成这样的。”起了这个头,她一肚子的委屈可真算是有了宣泄的地方,从出山的事出起,说着说着,眼睛发红,小声抽泣起来。哽咽着无比委屈。到底还是年纪小,总是会流露出些小女儿姿态。

刘小花回想起这一路的艰难,也是默然。

刘二听完了十分惊讶。对刘小花的态度到是好了些“姬六这个人远着些是对的。”

他同刘小花认真道:“姬六以前是卖身给左丞相随重阳做奴仆的。后来,他把他阿姐送给了左相。左相很喜欢他阿姐,就渐渐地开始抬举他。他以前不姓姬,姓什么已经不可考正,这个姬姓,还是左相赐的。”

说着,刘二脸上有些嘲讽的意味“何谓姬?美人也。不是什么好字。谁要被迫拿这个做姓,稍有骨气的人都早一头撞死了。可见他是个没脸皮的小人。前太子对他是有大恩的,他是怎么回报的?”眸中到有几分恨意。

刘小花想到那些人头,不由得一阵胆寒。可是看到刘二眼中的恨意,却是心中一震。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刘二是一个非常掩长掩饰自已的情绪的人。很少有情绪这样外泄的时候。

但她立刻就收回目光,假装没有看到。

刘二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回过神发见自已失态了,立刻就向刘小花看去。见刘小花望着远处的云海出神,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对刘小花说:“我会托人带信回去告诉阿娘,你平安到了。”

“路上的事就不要说给她听了。”刘小花连忙说。拘谨地缩着脚,想把将鞋顶出洞来的大脚指藏起来。觉得自已这个样子,跟刘二站在一起怪丢人的。他像仙人,自已像乞丐。

“我知道。”刘二觉得刘小花总算是说了一回人话,到对她有了几分信赖。破天荒地关切她一句,问“这下你可吓怕了吧?”一个山村里的姑娘,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多的死人,更没有经历过什么复杂的事情。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但刘小花的表现,却已经足够令他另眼相看的。他觉得自已对‘阿姐’的了解可能并不像想像中的那么深。看向刘小花的目光,深邃了几分。

他面前的刘小花确实与他印象中的样子有了出入。

她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懵懂又势利。反而像冬日山中的泉水似的,清澈里带着几分凛凛的冰意。说话和站立的姿势,都没有小地方出来的人特有的畏缩,反而显得她很坦然,有自已的主见。

可能,是这一路以来的种种经历,让她有了这么些改变吧。

刘二收回目光。像是无意似地问“阿姐,虽然阿娘不许你进族学,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反正在这里阿娘也管不着,你大可以不听阿娘的话?其实,族中早已经把你的名字记在了名册之中,只要你人来了,就随时能进。到时候你已经进了族学,就算阿娘知道了,又能耐奈呢?还不是只能想办法遂了你的心愿。”

三枝眼睛一亮正要说话。

刘小花立刻说:“这到没有。”

三枝愣了一下。但随即假装没事,并不多说什么。

“家里只能供得出一个人,若是我任性而为,说不定连你的学业都要受到影响。我不想再惹阿娘生气了。以前不懂事,惹她气得还不够吗?”刘小花十分羞愧的样子。

刘二叹了口气,自责地说:“其实我很为阿姐惋惜。全怪我,如果我不进族学,阿姐就可以进学了,以后更是有大好的前程……”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呢。要有前程也得看有没有那个福气。我光是瞧见了族庙里的那些人,都吓破了胆。更不必谈其它的事了。”刘小花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两个人又卖力地演了一出姐弟情深的戏码才分别。三枝看得心中酸涩感动不已。

下台阶的时候,刘小花只觉得,跟刘二说这么一会儿话,把她今年的演技都已经透支完了。

她想着,无意回头,却看到刘二还站在那里看着她,不由得心惊肉跳,却得立刻做出一副‘姐姐好关心你,快回去不要被山风吹着凉’的体贴表情对他挥手。

刘二也对她笑了笑,容貌与表情在云雾后面不甚清晰。然后转身向山门去。

刘南生,果然比刘二更衬他。刘小花看着他清矍的背影消失在云海中,这才真的完全松了口气。

走得远了三枝才不解地说:“我还以为你想进族学呢?”

“我是想。但不能让他知道。”刘小花怅惘。关键是不让他知道要怎么进。

刘二这个人,恐怕最关心的是他自已的前程会不会被阻碍。他对刘小花实在是没什么好感,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虽然敬爱着陈氏,可万一发现刘小花可能会影响到自已的前途,到底会不会为了陈氏而容忍可真难说,毕竟他有杀她的心不是第一次了。

三枝并不知道她的心思,想了想,恍然大悟说“你是不是担心你阿弟对你于心有愧,所以才说不想的?”

刘小花违心地说“对。在我赚到足够的钱之前,你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我有想进族学的心。别让他不能安心进学。”

三枝点点头感慨地说:“我知道。”她有过弟弟,自以为对刘小花与刘二之间的感情有很深刻的理解。“找工的事阿泰会帮忙的。我也一起帮你攒钱。”

刘小花知道这样困难的日子,三枝自已权且还过不去呢,哪能攒到钱给自已呢,却也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希望能帮上忙,于是不忍打消她的兴致与好意。两个人一路欢天喜地的计划着以后的事。

等到走下台阶的瞬间,却有有一种回到凡世生活的恍惚感。

刘小花看看贫苦的贱民,又回头看看玉阶登天台,心中有几分怅惘。想要的东西明明咫在近尽,可却像远在天边似的。三枝也失去了聊天的兴致,默默地不说话了。“我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刘小花安慰她。

“喂!喂!”

这时候突然登天台上响起一个叫声。

刘小花回头。原来是那个守门的少年。他穿得直喘气指着刘小花“你们怎么走得这么快。追死我了!”

三枝说:“没有走得很快啊。三两步就下来了。”

少年恼道:“这登天阶也是烦人得很。寻常人走,只需三两步,弟子们走能累丢半掉命。”

“你追我们干什么?”刘小花问他“是我阿弟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吗?”

他一拍脑门,冲过来拉着刘小花就往回走“快。快。尊上要见你们。”

刘小花讶异,心脏一阵狂跳。

三枝不解地问:“见我们?那个尊上,怎么认识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