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布什当政后，美国迅速地垮下来，我的儿子放弃工业社会，只想过“一个人的生活”。我的儿子已经五十二岁了，他这一代人一个个心灰意懒，宁可过一种平衡的日子，也不过一种没有爱情的日子。儿子和儿媳妇都是博士，虽然都可以去学校教书，但是他说：“我们不要去学校里天天写文章、算分数。”现在两个人都在网上做事，编写一本关于摄影、美术的小杂志，薪水仅够他们一家三口吃饭。他宁可这样，也不从事工业流水线一般的教书工作，他就是要有“人的生活”，仅此而已。

他们这一代人在政治上不投票，直到上次特朗普被选举出来，几十万学生开车去抗议，伸张“我们要另外的选择，不要特朗普的作风”。特朗普就是典型的保守共和党，以自由的名义找赚钱的机会。“That’s all, not fair minded.”（生活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在这一代美国人中，类似我儿子这种生活态度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讨论的是西方文明的崩溃。芝加哥大学的麦克尼尔的名著《西方的兴起》（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出版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1]，而现在讨论的却是“declined fall of western civilization”（西方文明的崩溃）。下面紧接着的问题是：崩溃之后，什么能代表人类文明？

我常用的比喻：我们东方几乎所有的民族，坐着独轮车、汽车、马车，一个个进入了同一个辉煌的火车站；但是我们进入后，发现轨道已经生锈了，最后一班车已经走掉了，火车站后面是一些荒芜的坟墓……我们的现状就是这样。

所以我说这一段话，表示类似的问题不仅出现在中国，也存在于美国、日本和欧洲各国。日本同僚和我在不正式的会议中讨论，他说日本是个好学生，在学习西方以前，学中国学得很好。等到明朝的时候，日本人觉得自己比中国更好，就萌生了一个想法：我为什么不能替代中国？等西方文化来了，日本人认为：西方文化比中国文化好，我可以做到跟他们一样，我为什么不做呢？

但是日本的本钱不够，所以需要扩张。日本人给自己的扩张找了个理由：要“拯救东亚”就必须先把东亚拿过来，通过烧杀、掠夺、恐吓都可以。这个同僚称之为“over expansion”（过度的扩张），而所谓“过度的扩张”，是为了完成“拯救东亚”这一“高贵”的目标。后来，日本被美国打败了，但也只是在军事上被打败了。经济上，日本坦克打不下的地方，丰田车打下来了；炸弹降落不了的地方，“八佰伴”征服了。但是现在，日本人的生活，八成以上的老百姓，每天摄取食物的热量并没有提高，居住面积紧缩、生活烦躁，以及烦躁后的失望都比以前更严重，每年的自杀率不断增加。

所以，无论是美国还是日本，都面临着同一个问题——文明的崩溃，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美国的政客小布什、美国前国防部长佩里和前总统特朗普这些人，做事不够格，比谁都不如啊！英国选不出内阁来，日本也选不出内阁来。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这是长期文化的问题。

现代文明是科技挂帅、生产挂帅。现代人的工作不是为了求知，乃是为了寻求利润。应用本来是应该跟着理论发展的，但现在应用赶在理论前面，因为有市场。要先生产，发展应用，应用研发受阻才考虑更新落在后面的理论。如此的“科学”就不是真正的科学了，这是为富人服务的科学。民主后面是人权，人权的每一张投票中，一百张烂票压过了十张好票。

那些被打倒的文明，需要重整旗鼓：这是我在最近二十年努力做的事。现在似乎已经被打垮、被打倒、趴在地上的文明，包括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都必须拿出真功夫。印度人快忘记自身的文明了，伊斯兰文化被广泛误解，印第安人更不知道自己的文明在何处。

如何从被遗忘的文明中，拣出足以填补西方主流缺失的珍宝——最近二十年来，我就是努力在做这件事。

[1]　该书写于19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