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与渐悟其实是一回事。有些刺激,偶然之间碰到了机关,忽然开了一扇门,使你理解了一个常会困扰你的问题,忽然使你警觉到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我这一辈子的顿悟,很多是机缘。
抗日战争逃难的时候,朝不谋夕,下一步会到哪里不知道,下一站有没有饭吃也不知道。我看见了周围的苦难,也看见了周围人与人之间在尽力互相帮助。不认识的人在必要时帮把手,扶着我过去。并肩跑了一段路的人告诉我们“小心前面有坑”,过来把我拉住,让我别掉到坑里面去了。日本飞机在天上盘旋、机关枪扫射子弹的时候,旁边的人一把拉住我,趴在地上,他看我是小孩,就趴在我背上,替我挡子弹……这种情形,让我觉得人类的精神真伟大!
我有过顿悟的经验。那时候逃难到大巴山的一个高峰顶上,天风猎猎,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山坡、山顶的轮廓,只有遥远的西方,一缕阳光在那里射下。那个时候,不只我,整个山顶上的挑夫、逃难的人都被惊住了,慑住了——在大自然面前,人会感到自己有多渺小!
1957年,到美国留学,我是坐货轮从海上去的。我的父亲是海军出身,他很早就告诉我,海面最平静的时候要小心。海面平静,同时能闻到一种涩涩的味道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因为这预示着极大的风暴马上要来。海面平静的时刻是短暂的,它正好是个间隙——风暴的前驱已经过去,后面大量的风暴和大幅度的颠簸马上就会到来。海面什么时候最好?不断涌起白色的小浪花,这是最好的海面:虽然平静但总是有些小变化,下面的翻到上面来,上面的翻下去,总是一直向前流动着。
这些经历都给我一个刺激,让我理解人生的各种情况,有时候忽然启发我,给了我一个一直在想的问题的答案。
虽然已经九十多岁了,但我的思想还没有定型。我随时准备面对新的问题,随时准备用新的思考方式去处理它。我不会总是用同一套思考方式处理过去一直面临的问题,我会尝试新的角度,每天学一些新的东西,每天对过去的思考方式产生一些质疑,这是我养成的习惯。我们做学术研究的人,永远不会认为自己到了终点站。前面永远还有更长的路、更远的途径、更复杂的问题,等待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