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力量”这个词很难说,我只能说让一个人求得内心的丰富,正是各个文化的创始者都在处理的问题。为什么颜渊的生活比别的几个学生都差,却被孔子视为自己最优秀的学生?孔子解释说:虽然颜渊与子贡的生活水平差得很远,子贡很有钱,颜渊很穷,但颜渊的内心很丰富。孔子如是想,希腊的智者也如是想。虽然外表很穷,看上去身体也没力量,但我内心很丰富。这是自古以来的圣者、贤者都在追寻的内在境界。
近百年来的中国,国家求强,人民求富。我们的民族追求富强,人民追求更好、更快乐乃至称心如意的生活。在我看来,中国的儒家跟道家其实有不一样的追寻:他们求的是内心的安定、平静和有把握,不随波逐流,内心有定力,有主见。“有主见”就是有主心骨,使得你在狂风暴雨、惊涛骇浪之中不翻船。
你要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只有“存在”最重要。不能说低头像条哈巴狗就是存在,要像人那样存在:我不如别人有钱,但是我内心比很多人丰富,我可以去过我的日子。这就是孔子认同的颜渊的生活方式,这就是孔子认同的一种价值取向。但孔子也并不希望每个人都像颜渊那么穷——能够不那么穷,还能过得有希望,有自信心,不做亏心事,这样的人生就已经很有力量了。
我个人认为,人生目标有几条。最要紧的一条,是“存在”;第二条是存在于这世界上,你要有尊严,不要委屈自己去求取荣华富贵,甚至只为了求取一个更好的待遇。假如你的兴趣不在做医生,你不要勉强自己学医科;你的兴趣在学文学,即使你可能生活得穷一点,也要想办法坚持自己生命发展的方向。
但同时,有了不同的目标之后,每个人的内心要怎么充实呢?靠输入素材,特别是有关生活意义的素材,充实自己的内心。多看看文学作品,多读读好的诗词歌赋,多听听好的音乐,多看看别人讨论生活意义的文章……它们帮助你明白,世界上有这么美妙的声音,有这么美好的境界。
北宋程颢的《春日偶成》里有句诗“时人不识余心乐”,人家不知道我心里很快乐,我心里很安静。就像我们站在水边,看到水面上漂了几片浮萍,一切安静,天上的云彩在水池里**漾:我在享受此刻,这就是得到了内心世界的平静。陶渊明如此,孔子如此,苏轼也如此。
苏东坡一辈子在政治上东奔西走、起起落落,得宠、被逐,一下被人恭维,一下被人唾骂。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表象背后他所持守的内心的宁静。苏东坡说,他一生最重要的关口是“三州”——黄州[4]、惠州[5]、儋州[6],这三个阶段对他的人生最重要。这是他被发配的三个地方,一次比一次偏远。
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赤壁赋》,就是在黄州写的。到了写《定风波》,他讲走过了风风雨雨,“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就是一江风景。晚上回家敲门没人应答,守门的童子睡着了,他也可以“倚杖听江声”,悠悠闲闲地看着江水,听江声浩浩****。中秋节到了,他想见弟弟苏辙却见不着,就写了一首词《水调歌头》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虽然我们兄弟天南地北,但是心心相印,我们还是在一起的。
后来苏东坡被贬到了海南儋州,陪伴他的朝云[7]也已去世。他想念家乡,从海南岛望向大陆,能远远地看见一条头发丝一样的线,就是海对面的雷州半岛的边缘。他心里想着:这条线远远过去,再往前就是家的所在——“青山一发是中原”。但是他回过头来,仍旧教导当地的儿童念书,自己品味甜美的荔枝,悠悠闲闲写点诗,自己消遣岁月,心境求个安定。
等到后来再见到当年的政敌时,他已经没有仇恨了,虽然这些人害他半生都被流放在外。面对仇人,他内心安定,因为自己找到了内心世界,可以不在乎起起落落,不在乎责骂,不在乎诽谤。这种境界,在许多人的文学作品里也能看见;这种心情,可以帮助我们获得内心的安定与宁静。
杜甫也一样,他看着浮云从松枝间飘过,看着江流冲断江岸。前行的道路断了,江上浪涛汹涌。他平平静静地看着,浮云在天上缓慢地飘过,四周宁静:好一个安静的世界,他自己也是安静的。
佛家也如此,在艰难困苦之中找个安静的所在,这是自己的修养。获得这种内心的安静,我认为其常见的来源是文学作品。杜甫、苏轼、陶渊明这样的人是榜样,我们能看见他们的不幸,也能看见他们超越了一己的命运。相较于他们命运的不幸,我们已经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这么多先贤能在逆境之中自得其乐,我何尝不可以呢?这不是逃避,这是寻觅自己的世界。
我生而残疾,八岁以前不能走路,八岁以后我坐在竹凳上,手拉着竹凳半寸半寸地跳。再后来,我可以拄棍稍微移动,但在很长时间内不能做任何事,只能坐在凳子上或门槛上。别人忙他们的事情,我可以看上一个小时。我看一堆蚂蚁从窝里出来,每只蚂蚁从大叶子上采一块扛在背上,排成一队走单线回到窝里。如此情景我看了一个小时,像看一场很有趣的戏剧,也能由此发现蚂蚁的智慧。这种方式叫“自我排遣”,自己寻找安顿的地方。
孔子经常称赞颜渊,说他穷得饮食不济,依然自得其乐,有一碗饭够果腹、一瓢水够解渴就能满足。孔子一辈子欣赏自得其乐的境界。春天,他带了一些学生到水边上去洗尘。那时候不是每天都有机会清洗一冬的尘污:天气暖和了,水比较暖了,大家可以下河洗澡了。浴罢起来,大伙闲谈。孔子询问下河同浴的学生:“你们的志向是什么?”有的人志向在治国平天下,有的人志向在撰写伟大的著作。他看曾点(曾点是曾子的父亲,父子都是孔子的学生),曾点鼓着瑟自得其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不是逃避人生,这是寻找安顿自己内心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