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民间故事的本来面貌(1 / 1)

也许,大家会谴责我的推断过于大胆武断,但我手里有一些资料能作为旁证,那便是前面提到的《蛇郎》。按照前面的说法,《蛇郎》属于民间故事变异和流传的第二种形式,即以相对稳定的原始信仰为背景,故事隐约地蕴含了神话时代的原始内容。在原始信仰的不同时段里,这个故事与其他民间叙事同时并存,留存至今的版本可以拿来做详细比较。幸运的是,《桃太郎》与《蛇郎》之间是存在一些联系的。说到神化作小蛇向人类女性求婚的叙事,古文献就记载了一则有关“百袭止止媛”的神话①。传说有一条身上有锦纹的小蛇,它答应妻子的恳求,在梳子盒里现身。这条蛇其实是三诸岳的大物主大神,而三诸岳前面的三轮山就是小子部连氏的祖先曾经抓住雷神的地方。在这则神话中,是神明化作小蛇,而不是蛇被人敬为神明,虽然在人类少女眼中蛇就是蛇,而不是神。可是到了后来,人们的理解又发生了变化,上述神话情节变成了一条灵蛇向美丽的人类少女求爱的民间故事。古人原来寄托在神话中的忌讳也随之变为畏惧,人们开始厌恶灵蛇的求婚,并将其视作灾祸,由此产生了人类通过祈祷或自己的英勇来击退蛇、对蛇复仇的传说。这时民间甚至出现了《猴郎》这种民间故事。故事中,向人类女子求婚的猴子背负着石臼掉进水里,留下一首催人泪下的绝命诗,溺水丧命。这些民间故事无疑体现了我国信仰变化的痕迹。

关于那条有锦纹的美丽小蛇,我们似乎可以找到其想象的来源。今天我们习惯叫作“稻妻(inazuma)”的闪电,在古人眼中就成了太阳神降临人间时的样子。尽管有时古人会将其比喻为一把弓箭,如黄金箭、丹涂矢等,但从天上射到地上的火焰线确实宛如一条火蛇在滚动。另外,关于那条美丽小蛇求妻的目的,我们在日本还能窥视到一些古人的思维。蛇向人类求婚,是为了赐予人间一个超绝非凡的孩子,这位神之子以大天神为父,以人间最纯净的女性为母。长期以来,民间故事《蛇郎》在变成地方传说的过程中,当地人对《蛇郎》中的一件事深信不疑,即怀孕的女人或她的家人、丫鬟等人偷听过打退蛇郎的方法。最后中了毒针的蛇郎在极度的痛苦中呻吟道:“我已经在人间留下了子孙,虽死无悔!”这种结局反映出了古老信仰日趋颓废的悲怆之影。值得一提的是,《蛇郎》以传说的形式流传时,承担管理和保存任务的一般是那位美女出身的世家或是侍奉水神的神职。显然,正因为《蛇郎》里有一段关于他们祖先偷听杀蛇方法的描写,蛇郎求亲的理由才为后人所知,并且流传至今。如今,传说一般被人们当成异乡人的谣言,但从我们的经验来看,那些保管《蛇郎》传说的世家一般都不会否认那是他们的家史,也未必为此感到耻辱、尴尬。这种在现代社会不太可能发生的神秘事件,却以谣言的形式一直纠缠着某些特定的世家。但无论是世家的后裔,还是传播谣言的异乡人,都认为这意味着这个世家历史悠久且与当地社会关系密切。在当地,《蛇郎》的传说不可能在一朝一夕消失,因为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普普通通的民间信仰。

日本“小人儿”故事的主人公最早是小动物样子的英雄,故事围绕“求妻”展开。这一点对我们来说极其重要,我们由此可以说明“小人儿”故事诞生在一个人们对上述神人通婚传说深信不疑的时代。然而,被称为标准童话的《桃太郎》却偏偏轻率地省去了这一情节。类似的情况还出现在《一寸法师》和《物草太郎》里。在日本某些地方,人们将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奉为神灵,长久祭祀,我们尚且能了解其中的原因。但在国外,此类故事已经不再将主人公的所作所为视为奇迹,仅仅以幸运孩子的安家立业为告终,这样一来,国外学者就很难看出这类故事的起源了。也就是说,在国外,此类故事在很早的时候就脱离了神话。如今几乎没有一个民间叙事暗示出民间故事与神话之间的原始关联,因此国外学者只能推测存在这种联系,却无法进行证明。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生活在有依有据的国家也是一种幸福。如果我们能不再盲目地追随西方人,那么即便《桃太郎》的变化再大,我们也能够从中窥视到一些最初讲述这则故事的古人的心思。古人相信,虽然这个救星最初受人鄙视,但终究会发生奇迹,露出他的真容。日本还有一个例子是名为《山路放牛》的古老谣曲,这部谣曲曾被收录于《舞本·乌帽子折》①之中。后世的净琉璃作家曾多次取材于此,看来演员在舞台上的举止动作十分讨人喜欢。虽然成书时间相差很远,但重点始终没有变化,即骑牛吹笛子的放牛娃其实是个皇太子,为了追求一位富家女才隐瞒身份,从首都不远万里来到九州,而在宇佐八幡神社的放生会上,这位叫作山路的放牛娃当众展现了惊人的骑射技术,神社神殿顿时震动了起来,八幡神从中现身,并将放牛娃的真面目告诉了众人。后来这段故事被称为《用明天皇职人鉴》②,因为此书的作者推测,山路和富家女生下的孩子,就是日本史上最贤明最神奇的太子——圣德太子,但这种推测明显不符合历史事实。随着历史学的发展,人们对此做了些改编,尽可能地增加其可信性。于是《山路放牛》逐渐转化为传说,尤其是在奥州刈田宫(现宫城县刈田郡)、越前羽后(现秋田县的大部分和岩手县北部)、萨摩(现鹿儿岛县西部)或土佐(现高知县)等地,分别演化为日本武尊、继体天皇以及天智天皇的轶事,而且这些地方的民众至今都愿意相信这是真实的。关于神最初现身时的样子,有人说是有锦纹的小蛇,有人说是人形,这种形态差异又在民间叙事的情节发展上形成了巨大的差异。不管是民间故事《蛇郎》还是用明天皇的传说,其重点都在于神是以一种意料不到的形态降临人间的。这原本是一个神圣且严肃的神秘事件,过去的凡夫俗子平时是绝不能轻易说出口的,只会在一年一度的重大节日上表演此事,借此唤起人们对这一神秘事件的记忆。然而,这种舞台表演赢得了众人的喜爱,神圣的叙事随着原始信仰的衰退而逐渐沦落为娱乐。我相信,这就是艺术独立于信仰而取得独自发展的过程。就像喝酒和美女化妆从仪式行为转变为日常行为一样,曾经只有在节日才能听到的神圣叙事,今人却在聚会上用之取乐,原始的歌舞剧发展成演剧,民间故事也沦落为孩子的睡前故事。我们将其视为“零落”(即沦落)或许有点崇古贬今之嫌,但至少可以说,从古至今民间叙事在用途上发生了巨大变化,今日的群体与古时候完全不同,将其当作娱乐工具。这就好比是远古时代伟大的笔头菜,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形成了今天的煤炭。对于研究煤炭的物理学家而言,这不过是一个事实,不会成为问题,但对于想了解笔头菜的植物学家或自然史家而言,事情就不一样了。在我这种人看来,一个微不足道的《桃太郎》实在令人感慨万千。

(昭和五年一月 在“听桃太郎故事的集会”上的讲稿)

小狗故事

在日本,《撒灰翁》的童话化由来已久,但比较最近搜集到的资料来看,我们还是有望再现其古老形态。只看目前已经了解到的七八个版本,且不论谁先谁后的问题,我们就可以找到《撒灰翁》与《桃太郎》之间的联系。比如,在松村武雄氏的《日本童话集》①中,关于善良爷爷养的小狗的描写只有一句:

“他膝下无子,于是养了一只白狗,把小狗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

而其他童话书却连狗的毛色都没有提到。但开花翁最后能过上好日子离不开这只神秘的聪明小狗。在森口多里①收集的胆泽郡(现岩手县胆泽郡)的民间故事《黄金马》中,住在上游的爷爷和住在下游的爷爷都在河渠上筑了鱼梁,拦水捕鱼。住在上游的爷爷看见是一只小狗落到自己的鱼梁上,一气之下又把小狗扔进了水中。小狗又漂到了住在下游的爷爷那里,这位爷爷收养了它,还给它取名为“太郎”,疼爱有加。爷爷用小碟喂太郎,太郎就长成小碟那么大;用碗喂,就长成碗那么大。后来爷爷用石臼来喂太郎,太郎果然变成了石臼那么大,背着爷爷进山狩猎,打到了好多只野鹿。此外,石井研堂②的《日本全国国民童话》中收录了青森县上北郡浦野馆(现青森县上北郡东北町)的《撒灰翁》。这个故事里,住在下游的也是善良的爷爷。有一天,下游爷爷在捕鱼的竹笼里看到了一只小白狗,就给它起名为“白妙”,对它呵护备至。该书还收录了岩手县江刺郡(现岩手县江刺市)的一则故事:

两个人分别把鱼梁架于两个水门处,上游爷爷拦捕到的是小狗,而下游爷爷的鱼梁里则有好多游鱼。上游爷爷趁着下游爷爷还没有来,把小狗扔进了下游的鱼梁中,还拿走了鱼梁里面的鱼。

《紫波郡昔话》①也收录了岩手县的另一个异文,内容基本相同,但其讲述方式更接近于《桃太郎》,下面抄录其中一段。

住在上游的爷爷和住在下游的爷爷分别把鱼梁架于两个水门处。第二天天还没亮,上游爷爷就到河边查看鱼梁,发现有一大树根落到了自己的鱼梁上,而下游爷爷的鱼梁里却有好几条鱼。于是,上游爷爷把他那块大树根扔进了下游的鱼梁中,还拿走了里面的鱼。天亮后,住在下游的爷爷到河边查看鱼梁,发现里面只有一块大树根,就把它拿回家晒干。不久,大树根晒干了,当爷爷正要用斧头劈开树根时,里面却传来一个声音:“爷爷,您劈开的时候要轻一点啊!”

于是爷爷轻轻地劈开了树根,里面蹦出了一只小狗。爷爷非常疼爱这只狗,而这只狗也很神奇,如果爷爷用小碟来喂它,它就会长成小碟那么大;用饭碗喂,就长成饭碗那么大;用石白喂,就长成石白那么大。

《旅与传说》“昔话特集号”(第27页)所收录的岩手县霁石村(现岩手县岩手郡)的版本①中也有相似的故事开端。还有《老媪夜谭》②(第130页)所收录的上闭伊郡(现岩手县上闭伊郡)的《雁取爷》,尽管在体裁上已经转变为笑话,但以上情节还是得到了保留。一只小狗藏身在大树根里,像《分福茶釜》中的狸子一样说道:“爷爷,请轻轻地劈开!”从表面上看,这种描述似乎很新颖,但实际上佐佐木喜善君的《听耳草子》③(第205页)中也有相同的场景。可见,这并不是某地特有的附加情节。另外,这只神奇的白狗被杀后,它的坟墓里长出了一棵神树。这一情节又很像流传于九州以南地区的《黄金小狗》。再者,这只黄金小狗依次变为石臼、骨灰,一直为原

主人善良爷爷带来幸运,这一点又与现在的《开花翁》完全一致。由此看来,《黄金小狗》的讲述人很有可能轻率地省略了某一个重要情节。也就是说,过去这只黄金小狗可能和桃太郎一样,从遥远的上游漂向了有缘的人。这纯粹是一种巧合,还是确有一丝缘分之线把二者联系到一起?在我看来,这并不是难以解答的问题。目前搜集到的地方资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二者之间的联系。关于这一点,我希望读者自己得出结论,这里只想指出一些值得注意的事实。根据大田荣太郎君①于昭和五年(1930)一月在《国语教育》上发表的报告,在越中上新川郡(现富山县东部)流传着一篇《撒灰翁》的异文,其主要内容为:有一天,爷爷上山去砍柴,奶奶到河边洗衣服,忽然看见一个大桃子从上游漂过来。奶奶想给爷爷吃桃子,就把桃子带回了家,放在院子的石臼之中。但爷爷回家后打开石臼的盖子一看,里面却只有一只小狗。老两口非常疼爱这只小狗,小狗也在老两口的照顾下一天天地长大。之后的情节就与奥州的《撒灰翁》基本一致了。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流传于东北地区的《桃太郎》。其中有些版本竟然说从上游漂来的不是桃子。据堀维孝氏①回忆,出羽庄内(现山形县东田川郡)的《桃太郎》写的是,奶奶在河边洗衣服时看到有两个盒子从上游漂过来,就念咒语说:

空盒子去那边!有果实的来这边!

结果真漂来了一个盒子。奶奶把盒子捞上来,打开后发现里面装了一个桃子。回家后,奶奶就把桃子供在神龛上面,等爷爷回来一起吃。等晚上爷爷砍柴回来,奶奶却忘了桃子的事。突然,神龛那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老两口觉得很奇怪,抬头一看,发现那颗桃子已经裂成了两半,中间还有一名男婴。这个故事里说的盒子就是香盒子,正如众多摇篮曲所唱的那样,过去香盒子是孩子们很喜欢的玩具。②这说明这则异文已经开始向童话转变了。内田邦彦氏③

的《津经口碑集》中收录了与之密切相关的两个民间故事。第一个民间故事便是《桃太郎》。据说,奶奶在河边捡到了顺流漂下的盒子,打开后发现里面装了一个桃子。回家后她把桃子放在衣柜里,打算等爷爷回来后拿给他看。晚上爷爷下山回来时,桃子那里竟传来了婴儿的哭啼声。因为婴儿是从桃子里出来的,老两口就给他取名为桃太郎。桃太郎长大后带着黄米面团子去鬼岛惩治恶鬼。第二个故事是《剪掉尾巴的麻雀》。传说一位老奶奶在河边洗衣服时,顺流漂来了一个鸟笼,老奶奶念咒道:“不干净的鸟笼去那边,漂亮的鸟笼来这边!”果然有个鸟笼向她漂过来了。老奶奶很高兴地把鸟笼带回家,告诉爷爷说:“老头子啊,我捡回来个漂亮闺女!”爷爷回道:“是嘛,如果是闺女,就让她搓点饭粒做耀糊吧。”在这一部分里,讲述人并没有说清楚最初鸟笼里有什么。之后的情节是,一只麻雀啾啾叫着,把耀糊都吃光了,爷爷一气之下剪掉了麻雀的尾巴,并赶走了它。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与家喻户晓的御伽草子《剪舌麻雀》基本一致,不同的是,《剪掉尾巴的麻雀》中爷爷和奶奶的角色颠倒了。我们应该思考一下,如此非凡的麻雀为什么会来到老夫妇这里呢?现在广泛流传的御伽草子中似乎遗漏了奇迹发生的原因。据喜田贞吉氏①介绍,阿波地区(现德岛县)流传着一个复杂的民间故事。在这则民间故事中,从上游漂来的不是桃太郎的桃子,而是一颗瓜。而且,从这颗瓜里面出来的不是瓜子姬,而是一只麻雀,后来这只麻雀被剪去了舌头(见《乡土研究》第一卷,第276页)。我以为,这则故事之所以令人觉得复杂,不过是因为“五大御伽话”或“五大民间故事”得到了人们的广泛认可。阿波地区本来就没有标准形态的《桃太郎》。在当地的民间故事中,用黄米面团子召集栗子、剪刀、石臼等帮手,一起前往猴岛为民除害的主人公是一只螃蟹小子。还有能登地区(现石川县)渡海打鬼的童话不叫《桃太郎》,而叫《猴岛上的报仇》。据尾佐竹猛君②介绍,当地流传的《桃太郎》中并没有桃太郎征伐恶鬼的情节,其内容只包括“有几颗桃子顺水漂下来,其中一颗桃子里出现了桃太郎”(见《乡土研究》第一卷,第504页)。就像《咔嚓咔嚓山》的后半部分与《瓜子姬》有联系一样,在《开花翁》的一些版本中,小狗故事也与桃子联系到了一起。古人认为神在山顶降临,因此他们自然把河的上游视为奇迹的源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种一致性是必然的。不管是《剪舌麻雀》还是《猴蟹合战》,所谓“五大御伽话”,其实就是某种重要的民间故事在其流传的过程中所发生的变异形式。过去的学者硬要把这五种民间故事对立起来,命名为“五大御伽话”,其实这样的做法反而导致了问题的复杂化。

踵太郎

御伽话《猿蟹合战》是螃蟹替父母报仇的故事,但我认为更古老的情节内容应该是被猴子欺负的小螃蟹在众多朋友的帮助下击退对方。如今还流传着类似的民间故事:两种动物耕田捣年糕,或者从别人家偷来年糕,等到分吃年糕时却产生了矛盾,最终不讲理的一方惨败。这种民间故事一般都让猴子或癞蛤蟆做主人公①。后来癞蛤蟆转变为螃蟹,年糕又演变为饭团和柿种,这种变化看起来很自然。而事实上也更方便讲述人附加另一段情节,即螃蟹被生气的猴子威胁很害怕,石臼、牛粪等帮手过来帮它击退猴子。民间故事尽可能地明确了争斗中的善恶关系。一个强大而残暴的角色被击败、毁灭,别说孩子,就连成年人也会觉得这是个大快人心的美满结局。而后人将这种单纯的情节改编为一个孩子在父母被杀死后替父母报仇的宏大叙事。人们能够耐心地听完改编后的故事,一方面是讲述技巧有所提高的结果,另一方面是听众积累经验的结果。或许是曾我兄弟传说①的普及使人们接受了这种冗长的复仇叙事也未可知。举例来说,我国广泛流传的《山中女妖和放牛郎》中讲道,有一位放牛郎饱受山中女妖折磨,某日好不容易逃到了一间房子里,谁想那里却是山中女妖的住处。按理说,放牛郎不太可能在当天晚上就骗杀了山中女妖,但讲述人一直以来就是这样讲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则故事逐渐演变为幼小的孤儿为父报仇的故事。后世的民间故事中的复仇,往往都是由下一代完成的。

这里存在一定的原因,如果有人忽略这种时代差异硬做国际比较的话,就只能得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结论。这个道理也完全适用于《桃太郎》。因此,今后我们不应该再把现在流传的御伽草子视为从古至今唯一正确的故事形态。

这里不妨先思考一下各地不同版本是如何产生的。近年来,人们忽略了《桃太郎》中的两个要素。一是英雄来历不凡,即主人公并非是孕妇正常生下来的;二是英雄的成长过程充满奇迹。今人认为民间故事不过是虚构的故事,所以不会刻意把故事的重点放在这两点上。其实,按照上古时代的常识来看,这些可是令人无比激动的奇迹。我们的祖先认为,如果一个小孩完成了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伟大事业,那么他的诞生一定非同一般。反过来说,正因为他的诞生充满了奇迹,所以才能到鬼岛取宝回来。因此,虽然在螃蟹或麻雀赢得胜利的故事中,开头部分很像《桃太郎》,但我们并不觉得奇怪,更不会认为这是讲述人把两种不同的故事混淆在一起的结果。有时故事人物在保持人类思维和表现能力的情况下,转变为异类或者化作鸟兽草木,同样也反映了古时候十分常见的想法。既然有人能从桃子或瓜类中诞生,那么也会有人以小蛇、小狗的形态存在于人世间,古人怎么可能只把后一种情况视为特殊的神奇现象呢?因此,我认为“五大御伽话”之间的相似之处或许暗示着一个历史经过,即这些民间故事均来自同一个源头,后来才逐渐向着不同方向发展。

当然,我必须要找到更多的资料和证据来证明以上观点,现在只能提出些假说。比如,《老媪夜谭》中所收录的《麻雀报仇》(第113页),它的情节发展和结局处理都极其自然,我们几乎难以判断《麻雀报仇》是《猿蟹合战》的挪用,还是《猿蟹合战》的原型。据说,从前有只麻雀在竹林里筑巢孵蛋,某日从深山里来了个山中女妖,要麻雀给她一枚蛋。麻雀害怕了,就给了她一枚蛋,可山中女妖却没完没了地索取,最后把母麻雀都给撕吃掉了。这时,有一枚鸟蛋从鸟窝中滚了下来,并在草丛中孵化成了麻雀。这只麻雀想替母亲报仇,便从周围稻架上一根一根地收集稻穗来做年糕团子,然后把团子背在背上,到处吆喝“糯米团子,正宗团子”。此时,从远处滚来一个七叶树果,又陆续来了缝针、螃蟹、牛粪以及石臼,之后都回答了同一个问题得到了团子,继而成为伙伴。他们共同潜入山中女妖家,替麻雀的母亲报仇。对于他们报仇的具体描述,与《猿蟹合战》基本一致。

这个《麻雀报仇》的故事让我很感兴趣。首先是因为故事中螃蟹被列入袭击仇敌的伙伴名单当中。在常见的《猿蟹合战》中,螃蟹与其他角色各自分担着一个功能,而《麻雀报仇》中的螃蟹却充当了统辖其他战斗人员的重要角色。其次是因为“主人公从唯一幸存的蛋中诞生”这种描述,与《竹取翁》的古老版本极其相似。在我国民间,英雄蛋生叙事是十分常见的,尽管这里的鸟蛋未必都是麻雀蛋。再次是因为文中对于山中女妖的无赖要求和残酷暴行的描写与《放牛娃和山中女妖》中的相关描写完全一致。在故事《放牛娃和山中女妖》中,山中女妖完全没有察觉到敌人已经潜入家中,自言自语地说着“怎么进屋了还是这么冷?”,叉开腿站在地炉上面取暖。这段描写又把《放牛娃和山中女妖》与《猿蟹合战》联系在一起。正如上述所说,《放牛娃和山中女妖》讲的并不是许多年后英雄为父母报仇雪恨,而是放牛娃当天就击退吃牛的山中女妖的故事。但在奥州三户郡(现青森县三户郡)还存在另外一种说法。八户市昭和七年

(1932)发行的《奥南新报》①“新年号”中刊载了小笠原梅轩氏的《踵太郎童话》。尽管有文饰太过之嫌,下面不妨抄录其核心部分:

孕妇独自一人看家守院时,山中女妖过来缠着她要酒菜。不仅如此,女妖一直横行无忌,最终从头吞食孕妇而去。孕妇的丈夫回家发现在地炉边留下了山中女妖吃剩下的妻子的脚后跟,他将妻子的脚后跟好好地放入纸袋中并挂在屋里。数日后,这个纸袋发出沙沙声。男人取下纸袋后,纸袋顿时裂成两半,从中出现了一个男婴。男人给婴儿取名为踵太郎,并精心照顾他长大成人。踵太郎吃一碗饭,身上就长了一碗饭的骨肉,吃两碗饭就长了两碗饭的骨肉,很快就长成了一个神龙马壮、气吞牛斗的青年。他听说母亲被山中女妖吃了,又气愤又难过。于是在寒冷的一天,亲自去山中女妖家杀了她。

《踵太郎童话》与《放牛娃和山中女妖》的其他版本基本相似,但有几点是比较罕见的。首先,踵太郎用地炉烤石头,之后骗山中女妖说是年糕,并拿给她吃。这是广泛流传于各地山村的山中女妖型故事中较常见的一种计谋,《踵太郎》将其用作一段小插曲,由此可以说这个故事是某位无名氏创作出来的。其次,山中女妖因啃不动而剩下了村妇的脚后跟。这样的场面看起来荒唐无稽,但《撒灰翁》的亚类《取雁翁》也采用了同样的描述。据说邻居的吝啬爷爷撒灰时没撒进大雁眼里,反而进了自己眼里,结果他从屋顶滚了下来。而奶奶却误以为掉下来的是大雁,就用木棍打死了爷爷,还把他做成了汤来吃。吃的时候发现其中有一块肉太硬啃不动,就吐出来一看,原来那是爷爷的耳朵,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这一情节大概反映了当时云游各地并传播故事的盲人乐师等人的趣味。不管怎样,我至今为止都没有听说过从这种肉块中诞生神童的故事。

已故的高木敏雄君①早在二十二年前发表的《桃太郎新论》②中指出,“桃太郎”最早可能叫“腿太郎”(见《日本神话传说研究》,第555页)。当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的观点,但十多年后,《紫波郡昔话》③得以刊行,其中就记录了《桃子太郎》。传说一位女子赏樱时,有一颗桃子滚到了她的腰部,她便将其带回了家,并用棉布裹起来放于卧室,不久后桃子裂成两半,从中出现了一个婴儿。另外,该书还记录了《胫子唾子》。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女人向神佛求子后,小腿上就长了个疙瘩,从中出现的孩子只有小指头那么小。以上两则民间故事的主人公都娶到了一个本来不可能娶到的好妻子。我们当然不能只根据这两个版本,就说《桃太郎》的“桃”不过是词汇误传的结果①,但至少可以说,讲述某个神童在超越常识的情况下诞生的故事有很多,其中有一些神童确实是从大腿中出现的。过去吉田严氏②记录的阿伊努族民间故事《omu太郎·shi太郎》便是很好的例子(参见《乡土研究》第一卷,第七号)。在阿伊努语中,omu指大腿,因为孩子从老夫妇的大腿中诞生,所以取名为“omu太郎”。omu太郎长大后让爷爷奶奶给他造船。之后他坐船出海到鬼岛,击退了岛上的赌鬼,最终把众多财宝带回家。只看这段情节的话,这则故事比起《桃太郎》更接近于《团子净土》③。omu太郎的邻居家有个少年,他模仿omu太郎也去了鬼岛,但最后却一败涂地,带回来满满一船粪便。这位少年叫shi太郎,shi在阿伊努语中就指粪便。从“太郎”一词来看,这则故事应该是阿伊努族从近邻时,有一个团子不小心滚下来,滚到了地藏菩萨石像前的小洞里。爷爷跟着团子进入洞穴,捡起团子后,把沾着沙土的部分自己吃,把剩下的干净部分供给地藏菩萨。地藏菩萨让爷爷爬到自己头顶上来,并借给他一把扇子,告诉他不久后会有一群鬼来这里赌博,你就拍一拍扇子模仿鸡叫声。爷爷照地藏菩萨说的那样做,鬼就留下所有金银财宝逃跑了。邻家爷爷听了之后要模仿这位爷爷来取宝,但他不够善良,没能完全模仿那些无私行为,结果被赌鬼们发现,好不容易才逃命。

的日本人那里学来的。但翻阅金田一氏①收集的阿伊努族故事集就会发现,阿伊努族也有一个有关藏身于锅中从上游村庄顺水而来的儿童的故事(参见《日本童话集》下卷),而且其情节的发展方式十分独特,不同于我们熟知的《桃太郎》。由此看来,高木君所谓“腿太郎”型故事,既可能起源于阿伊努族,又可能在大和民族和阿伊努族那里拥有各自独立的源头。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是,我国民间确实存在一些伟人诞生于小腿或后脚跟的故事。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过去偏重于桃子的《桃太郎》研究是徒劳无功的。

(昭和七年《旅与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