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旅行。我喜欢坐在飞机上,或是火车里,长途客车、私家车也可以,疾驰在高速公路上,或是缓慢爬行在国道甚至县级公路上,我喜欢的,是那种始终在路上漂移的感觉。我喜欢住在旅馆里,无论是豪华的还是普通的,只要干净安静就好,有阳台就更好了,因为我喜欢在阳台上抽着烟看风景,哪怕只是最平常的街景。我喜欢待在酒店里看书,而不是四处游玩,我喜欢在酒店里看着书,偶尔想象一下周边的风景与那些不相识的流动中的人。我喜欢那种旅行尚未完成的状态,因此我喜欢待在酒店里,而不是出去转悠,走得筋疲力尽。我喜欢那些本色的风景,近海,远山,不远处的沙漠、森林、湖泊、河流。我也喜欢陌生的城市,乡村,喜欢偶然发现的偏僻街道,还有人影稀少的田野。我喜欢那些我不知其名的鸟类,以及树木花草,正如我喜欢在旅馆的阳台上俯瞰各种各样的行人。
我去过一些地方,国内的,国外的,但多数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只是出差。其实我也喜欢这样被动地旅行。因为我经常说到的想要去的地方,很少能真正化成行动。有时候我也会为自己在旅行上缺乏行动力而惭愧,但随即就会给自己一个很好的理由:没去行动的原因,是我更喜欢想象它们。嗯,我确实更喜欢想象中的旅行。所以当我读到佩所阿在《惶然录》里的那几行名为《头脑中的旅行》的文字时,深以为然:“黄昏降临的融融暮色里,我立于四楼的窗前,眺望无限远方,等待星星的绽放。我的梦幻是一些旅行,以视阈展开的步履,指向我未知的国度、想象的国度、或者说简直不可能存在的国度。”我得承认,这也正是我深藏内心的旅行哲学。
我从来都不会为没能去成哪里而感到遗憾,越是想去的地方,就越是如此。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刻意纵容这种延宕的惰性。当然我也在享受着这种延宕所带来的一切,期待、想象、梦境以及各种知识性的错觉。有些地方我没去过,但我写下了关于它的文字,借助于各种二手三手的资料,我完成了对它的想象与描述,就像完成了一次理想的旅行,惬意地回忆着有关的一切。比如法属印度洋上的留尼旺岛,我深爱着那里活着的火山的寂静。比如伦敦,我借助一张详细的地图与好友的不时随机零散的描述,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照片,经常漫步在那里的一些僻静的街道上,在一些不引人注目的小餐馆里吃得尽兴,还在某个大学的图书馆里待了很长时间,每天都去,去翻看各种我根本读不懂的英文书,凭借有限的单词记忆,去猜测它们的内容。我甚至还在一幢附近有火车站的房子里住过一段时间,夜深人静时经常能莫名其妙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歌声。以至于当我读到那本《伦敦传》时,会觉得它写的完全是另一个伦敦,而不是我心里的那个。
阅读当然是另一种旅行,写作更是如此。一本书本身就同时具备了出发点和目的地的双重属性。它在你眼前展开,同时又是个遥远的地方,需要你几经周折才能抵达,而当你真的完成了旅行,合上它,却又发现自己仿佛已在它的远处,甚至会觉得好像从未在过那里,留在印象中的一切,只不过是关于它的一些片断梦境。这样的好处就是,当你像喜欢一个地方那样喜欢上它的时候,你就可以再一次重新出发了。而书的作者,则很像旅途中遇到的一见如故的人,但越是觉得如此,就越会觉得这人并非写书的那个人,而是他的分身或投影。这就是为什么当我跟让·艾什诺兹、让-菲利浦·图森,还有卡特琳娜·罗伯-格里耶在一起聚会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们跟那些作品直接建立真切的联系。这就是为什么,那年当我知道我钟爱的阿兰·罗伯-格里耶已经到了北京,而我有机会见上他一面时,我却犹豫并最终放弃了这个机会。当然这也导致不久之后,我忽然得知他去世的消息时的那种无法描述的后悔。我只能到他的书中去寻找他的影子了,还有他那座位于布罗涅森林前的18号楼,附近的小湖,以及他的植物园里的那些仙人掌。
我读到过的,最让我觉得心有戚戚焉的关于旅行的说法,来自法国作家塞利纳的那部伟大小说《长夜行》的扉页上:“旅行十分有益,能使人浮想联翩。其他的一切只是失望和厌倦。我们的旅行完全是想象出来的。这就是它的力量所在。我们的旅行从生到死。人和牲畜,城市和事物,全都是想象出来的。……再说,所有的人都会想象。只要闭上眼睛就行。这是在生活的另外一面。”
其实我并不能确定自己真的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旅行”。或许,它指的就是那些尚未发生的或从未发生过的旅行,或许,实际上它并无所指,或许,它指的就是那些发生在“生活的另外一面”的事。一切发生过的,都如凋落的花朵,只有盛开在想象的世界里的花朵才能永不凋零、完美如初。当然这也意味着,在有限的生命旅程中,我必须得学会接受“一切都会逝去”或“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这种残酷的现实。能与之对抗的最好的方式,或许就是总是让自己处在某种意义上的旅行中,在路上的,在阅读中的,在写作中的,在每一次漫无边际的想象里的。当然,这种对抗是无济于事的,但也并非毫无意义。至少,你可以一次又一次地,以自己的方式,将自己抛入某种未知的旅程。
最后,感谢从未谋面的谭徐锋兄对我的信任,一次长谈就确定了此书的出版计划。还要感谢责任编辑阿昶,她不动声色地就以缜密而又出色的工作让这本书从一个文档变成一本漂亮的书。他们让我轻松地享受到了出版作品的乐趣。
赵松
2016年11月20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