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之年(1 / 1)

最好的旅行 赵松 1600 字 2个月前

大象拖着海蓝色的儿童旅行箱走在后面,他的衣服半敞着,胖乎乎的脸蛋上泛着微红,小嘴巴半张着,眼睛向前张望着喘着粗气。进入车厢里,数着卧铺的号码往前慢慢地走,大象跟在我身后,仍旧是不说话。大象这个名字是几天前才想到的,他在走路的时候模仿恐龙的样子,我说这可不像恐龙,倒是很像大象了。他听了就笑,说大象怎么是这样啊?晚上我们躺在**玩斗兽棋,我说你看,大象是最厉害的,他听了挺高兴。可是我又提醒他,老鼠是大象的对头,因为它会钻大象的鼻子。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的眼睛,爸爸,你是在说谎对吧?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然后我们都大笑起来。可是他现在不说话了。他坐在卧铺的边上,眼睛看着那小桌子上的空空的白铁盘子。我把东西放在行李架上,坐在他的旁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不看我。也不看外面。这时他妈妈过来让他往里面坐一坐,并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头,就这样,大象发怒了。硬生生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响起来的,你——干——什——么?!

我有些无所是从。我看着他。我看外面,那些往来的人,还有站台外侧的铁轨,还有那些寂静的建筑。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才能发车。他坐在那里,眼泪已经滑过脸蛋,落下来了。他并不哭。他是有意忍着不发出声音来的,这我是知道的。可我不敢碰他,哪怕只是一小下。闷闷的,我觉得心里放着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没有刨光过的木头,我只能很慢地很小心地呼吸,不能乱动,以免它上面的毛刺会刺痛周围的脏腑。后来,我来到外面。站在那扇窗子前,我从暗影中再一次看到了他的脸庞,湿漉漉的,胖乎乎的身体在抽搐不已。我想我得走了。左右看了看,找到了方向,没多久就进入了空空****的地下通道。上一次大象回家的时候,还不知道留恋什么,笑嘻嘻地坐在卧铺上,不停地说话,左顾右盼、兴奋不已。只是隔了半年左右么,就长大了?此前的晚上,他坚持要跟我睡在小**,“爸爸,”他软软地猫在我的旁边,小脑袋露出在被子外面,让我把台灯往下放一放,然后继续说话,“我把恐龙的光盘给你留着了,还有那几个机器猫的……”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就有些湿润了。那个晚上我几乎没怎么睡,怕挤到他,后来只好把他抱回到大**他妈妈的身边。而我自己则重新回到小**躺下。这两年,我已经习惯一个人睡了。

大象并不知道我的习惯是什么。他观察过我,可是找不到什么答案。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上海来。因为他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没有小朋友,没有电脑里的游戏,这里楼房过于密集,人也太多,他觉得没意思。他不知道我这些天里一直没能习惯他们每天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习惯于等我回来才睡,不管时间多晚,也要等着。他要给我讲他的恐龙故事,大方地让我做霸王龙,而他自己只做稍微弱一些的恐龙。说到困了的时候,他就转身睡了,临闭上眼睛前,还不忘告诉我,明天我们能像白垩纪晚期的恐龙那样玩么?我说当然能了。他就微笑着闭上眼睛,说声谢谢,谢谢爸爸。我说不用谢。他就说,谢谢总是要谢谢的嘛。有一些天,我回来的都很晚,他就不再等我了,自己睡下。星期天里,阳光照射得房间明晃晃发亮,我终于有时间跟他谈恐龙了,他说爸爸你在侏罗纪吧,我在三叠纪。我们这样会隔了很远啊?他说是啊,因为我们见不到啊,见到了你有时候还老是批评我。实际上,他的对于年代的区分是有道理的,他活在他的世界里,我活在我的世界里。我们能彼此看到,却又都无法进入对方的世界里看个究竟。他能一个人在屋子里看日文版的机器猫时而唱时而大笑不已,完全不理会我带着羡慕的眼光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又出去。为了不伤我的自尊心,他总是把我放在他心目中的首位,而把那个肚子上有个什么奇怪的宝贝都能拿得出来的小兜儿机器猫小叮当放在第二位。他还懂得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安慰我,爸爸,等你老了,我给你买辆宝马汽车吧。

从火车站地下通道里出来,穿过收票口,来到人满为患的广场上的那一瞬间,感觉就像是刚从时空遂道里出来,转眼就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上了。好在我跟他们没什么两样。而且,刚才我的眼睛湿润了一会儿,此刻那些水分已被眼部肌肉充分地吸纳了,虽然只是一年中的又一次湿润,与上次相隔将近十个月了,但是仍旧可以证明这功能是正常的。在这个充满理智的年龄上,这种功能的保留能够在多大的程度上令人感到乐观呢?出租车带着我缓慢地钻进城市深处,那些或新或旧的高低起伏的建筑物确实容易给你一种丛林的感觉,这个到处是弯路的巨大城市围绕着我,重重叠叠的,充满了阻碍与缝隙。大象此时已被火车带向北方了,随后发来的短信里说,他已经开始吃东西,开始跟旁边的小朋友们说话了。我很想听听他的声音,可想来想去的,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念头。把手机揣起来,我去想另外一个人,不知道大象你还记得不,去年春天里他曾到家里来看过我们,我让你叫他伯伯,他比爸爸大两岁,他的眼光比爸爸的温暖,尽管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手也有些湿冷,可是他把你抱起来的时候又是那样的轻柔。他是爸爸最好的朋友。他已经很久没有来电话了。在上一次电话里,他告诉我,他还活着,不再看书了,也只是活着,如果再看书,他就会死。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等他的电话,等他的消息,可是没有。那天他放下你的时候,大象,你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都湿了。他说他也很想有个你这样的孩子。

很久以前,我们一起去买书。他的书被他叔叔丢到了走廊里,他不得不一本本地捡起来,装到袋子里,然后背到宿舍里去。宿舍里冬天总是很冷,而我们拿着几本书对着冻住的窗户漫无边际地胡乱抒发感情,喝着酒争着抢着去临写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他在铝厂的电解车间里不能读书,只好去读那本旧的新华字典,去看后面的朝代年表,各大洲的国家和地区,他喜欢跟我比谁知道的更多一些。我比不过他。后来我们一起开书店,然后又散了伙,他在路边剃了个光头。再后来他卖了工作,没错,那时工作是可以卖的。他带了钱去沈阳,在一幢写字楼的六楼开了个书店,用光了全部的钱。这里面还有很多事,以后我会跟你讲的,亲爱的大象。他帮人写信,写各种各样的应用文字,以维持一间冰冷的平房里的简陋生活。他在大街小巷里贴了很多广告,然后又被人拿掉,他的生意也就越来越难做了。他还教过孩子们写作。然后他去卖菜。后来他就整天待在那种门票只要几块钱的舞厅里。他爱上一个女人,也爱上了她的孩子。在他眼里所有的孩子都是值得去好好疼爱的。他打电话反复嘱咐我,你真要好好爱你的儿子,他说你永远不会知道小孩子需要多少爱,再多也不会真的多。后来他再也找不到那个女人了。我知道,他说,都是因为我的感情太热了,人家也受不了,可我确实做不到不那样去热。他说我没有你那样的理性。而我呢,也就是带着这所谓的理性吧,跑到了遥远的上海,开始了更为理性的生活。

我写下这些是为了给以后的你看的。到时候你也许自然就会懂其中的意思和道理。如果说非理性的生活是一种不断的拆解,那么理性的生活就是组装了。每天去找来各种各样的东西,能用的不能用的,总之要通过某种方式组装在一起,使之看上去是合理的可以掌握的。组装后的东西才会有价值。这里说到的价值并不是说它是好的,而是说它是可以进入社会并且流通的,就像货币那样。这样的一种说法听起来是不是显得有些消极呢,因为它的某种冷漠气息?冷漠总归是用来对应热烈的,在这种对应的过程中会产生某种均衡,就像寒热气流相遇那样,会形成雾霜雨雪之类的结果,或者说现象,会有四季的变化,也会使得原本单一的时间开始分叉,就像那些树木似的,会把分解于空气里的、泥土里的、水分里的诸多元素反复吸纳进来,然后再嘘入虚空之中,如此就构成了基本的循环过程。以前我给你讲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时候,并没有提到那只不过是抒情而已,就算讲了你也不会懂的,就像我以前听到相声里说“不多也不少”的时候除了呵呵笑起来之外,是不会明白其中却又可以引发出另外的重要道理一样。明年春天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可以给你讲讲什么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了。

2007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