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娜在南京路走得疲惫不堪。是昨天晚上的事,那里人太多了,而她又是那么瘦小,即便萨尔庞捷始终都会拉着她的手臂,帮她分开人潮,也无法缓解多少扑面而来的人群的压力。她们跟丽娜,还有那位法国评论家贝洛瓦、博尔赫斯艺术机构的几个陪同人员走散了。等到重新发现她们的时候,她们正在翻越步行街中间的小栅栏。来到鲜墙房时,你发现她们穿着冬装,跟上次在广州时相比,卡特琳娜的脸上明显浮动着疲惫感,虽然表情仍旧保持着幽默、活跃。她毕竟八十岁了。从广州到北京,再到上海,这样的行程安排对于她来说密集得多少有点吃不消。鲜墙房的大堂里正在举行一场婚礼,主持人声情并茂地说着成套的解说辞,一对新人投入地配合着表演,而下面的人们则是自顾自地吃喝着。丽娜跟贝洛瓦走散后本来想回酒店一下,结果搭的摩托三轮车司机把他们送错了地方,重新联系过之后,折腾了半天才找到了这里。吃过晚饭,就去看了眼新天地,在人堆里只待了半个多小时就撤了,对于这样西化的地方,她们兴趣不大。
今天中午在汾阳路上的一家隐蔽在树丛深处的饭店里吃的饭。据说这里曾是戴笠的别墅,中西结合的建筑风格,特点是比较清静,外面有很多大树。丽娜一直拿着摄像机在拍着。她喜欢拍人的细节,比如默默地咀嚼着东西的陈侗的脸,对话中的人的脸部表情变化。她还拍了房间里的装饰物,桌上的菜,还有外面的景物。我们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她也跟过来继续拍摄,然后也点了支烟,她不要抽轻淡的七星,而是抽了八毫克的中南海,平时她是抽白包万宝路的。她把扎起来的头发又放开了。猜得没错,她是有德国血统的。你是怎么猜到的呢?她有些奇怪。因为欧洲么,我只去过德国跟荷兰。众人大笑。她的脸似乎每天都在变化,昨天看上去有点瘦削的意思,今天再看就有些发胖的感觉了。其实,她说她还有犹太的血统。卡特琳娜的精神状态又恢复了。
她想去衡山宾馆看一看。那里曾是她的一个好朋友家里的产业。因为离得并不远,我们就走着过去了。多是林荫路,走起来比较舒服。到了那里,她看了半天。二十多年前她曾经跟罗伯-格里耶来过这里。但现在已经认不出来了,完全变了模样。衡山路在民国时叫贝当路。法国商人法诺投资兴建了毕卡第宾馆,也就是现在的衡山宾馆,现在宾馆正门的英文名字HENGSHAN PICARDIE HOTEL里的那个PICARDIE就是原来的名字。新中国成立后宾馆收归国有,法诺仍旧负责经营管理,几年后,他被通知可以离开了。卡特琳娜的朋友就是法诺的小儿子,他没有去经商,曾经做过罗伯-格里耶几部电影的设备技术方面的负责人。她答应过他,有机会一定来替他看看这里。
她不喜欢那些太像欧洲的地方,只想去人多的像中国的地方转转,最好是那种大市场。于是就去了豫园。那里是一如继往的人挨人人挤人的状态。她也只是想看看而已,并不想多作停留。买了南翔小笼包(并不是正宗的,因为南翔包子店排了很长的队,没法等),给他们尝一尝,萨尔庞捷用筷子夹了个给她,她一咬,汁水喷了萨尔庞捷一手。我们钻到面包车里去浦东的时候,刚好看到红红的落日,落得很快。似乎不等我们再下车,就会落到暮霭里。而我们到金贸的五十四层时,透过大玻璃,竟然还能看到它在那里,就是沉沉的暮气上面一点,很小的圆圆的一个炭红斑点。明天她们就要去杭州了。在八佰伴的大渔里最后道别时,她问明天还能见到你么?只能下次了。好吧,那就下次再见了。其实,我知道很难有下次了。
2010年10月31日
[1] 卡特琳娜·罗伯-格里耶(1930— ):法国作家,“新小说派”作家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夫人,著有小说《图像》《女人的盛典》《新娘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