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新唯物主义,是在对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哲学的批判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要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特征,就要了解旧唯物主义以及唯心主义的主要缺点。
从总体上看,旧唯物主义包括自然唯物主义和人本唯物主义两种形态。
自然唯物主义始自古代哲学,后在霍布斯那里达到了系统化的程度,并一直延伸到法国唯物主义中的机械唯物主义派。从根本上说,自然唯物主义根据“时间在先”的原则,把整个世界还原为自然物质,人则成了自然物质的一种表现形态。在自然唯物主义那里,物质成了“一切变化的主体”,“人和自然都服从于同样的规律”。自然唯物主义确认了世界的物质统一性,却一笔抹煞了人的能动性、创造性、主体性;它研究“整个世界”,却唯独不给现实的主体——人一个切实的立脚点。换言之,在自然唯物主义体系中,存在着“人学空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认为,自然唯物主义是一种“纯粹的唯物主义”,而到了霍布斯那里,“唯物主义变得敌视人了”[48]。
人本唯物主义起源于法国唯物主义中的另一派,即“现实的人道主义”[49],在费尔巴哈那里达到了典型的形态。“费尔巴哈比‘纯粹的’唯物主义者有很大的优点:他承认人也是‘感性对象’。”[50]具体地说,费尔巴哈把人看作是思维和自然相统一的基础,力图以“现实的人”为基本原则来理解世界。然而,费尔巴哈不理解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没有把感性世界理解为构成这一世界的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51]。因此,费尔巴哈得到的仍是抽象的人,忽视的仍是人的能动性、创造性、主体性。同自然唯物主义一样,人本唯物主义也“只是从客体的形式”,没有“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把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包括”在“旧唯物主义”的范畴之中,并认为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就是不了解实践活动及其意义。
与此相反,唯心主义却肯定了主体意识的能动性,论证了人在认识活动中是通过自身的性质和状况去把握外部对象的。这种认识成果集中体现在康德的批判哲学和黑格尔的否定性辩证法之中。问题在于,无论是康德的批判哲学,还是黑格尔的否定性辩证法,都否定了能动的意识活动的唯物主义基础,因而只是“抽象地发展了”人的“能动的方面”。造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唯心主义也不理解现实的实践活动及其意义。
可见,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共同的主要缺点就是,二者都不理解人类实践活动及其意义。也正是由于这一主要缺点,在近代哲学中造成了唯物论和辩证法的分离;在旧唯物主义哲学中又形成了“唯物主义和历史彼此完全脱离”,即形成了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的对立。
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主要缺点惊人的一致,促使马克思深入而全面地探讨了人类实践活动及其意义,并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规定为“实践的唯物主义”。这是一个全局性、根本性的定义,它所要表明的不仅仅是一种要把理论付诸行动的哲学态度,更重要的是指,实践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实践原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建构原则。换言之,实践唯物主义构成了马克思哲学的本质特征。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实践首先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与人之间又必然要结成一定的关系并互换其活动;同时,实践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实践者头脑中作为目的以观念的形式存在着,这个目的是实践者“所知道的,是作为规律决定着他的活动的方式和方法的”[52]。这就是说,实践内在地包含着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人与其意识的关系,这些关系的总和构成了现存世界的基本关系。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自然界具有“优先地位”,但“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自然界”,或者在人的活动范围之外的自然界,对人类来说是“无”,或者说“是不存在的存在”。这是因为,原生态自然界本身的意义只有通过人的开掘、发现,才能获得对人而言的现实性;只有通过人的实践改造之后,才能构成人们生活于其中的“感性世界”;通过实践,人们不仅改造自然存在,而且自身也进入到自然存在之中,并赋予自然存在以新的尺度——社会性。现存世界中的自然界已不是原生态的自然界,而是“人类学的自然界”。这就是说,通过实践,自然与社会相互制约、相互渗透,成为社会的自然和自然的社会或“历史的自然和自然的历史”。现存世界是自然与社会“二位一体”的世界。
可以说,实践以缩影的形式映现着现存世界,它蕴含着现存世界的全部秘密,是人类所面临的一切现实矛盾的总根源。正因为如此,马克思主义哲学把“对象、现实、感性”“当作实践去理解”,从实践出发去反观、透视和理解现存世界,并认为“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
这就是说,承认自然物质的“优先性”,这只是新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共性,它并未构成新唯物主义本身的特征。确认人以自身的实践活动所引起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构成了现存世界和人的生存的基础,这才是新唯物主义的“新”之所在,或者说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唯物”之所在。
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马克思主义哲学把现存世界“当作实践去理解”,实际上就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现存世界。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实践原则与主体性原则具有内在的一致性。这也就为理解人的本质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提供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最初来自自然界,“人的存在是有机生命所经历的前一个过程的结果。只是在这个过程的一定阶段上,人才成为人。但是一旦人已经存在,人,作为人类历史的经常前提,也是人类历史的经常的产物和结果,而人只有作为自己本身的产物和结果才成为前提”[53]。这就是说,人是通过自己的活动自我创造、自我塑造的结果。动物是以自身对环境的消极适应获得与自然的统一,维持自己生存的,所以,动物只能成为自然界的一部分。与此不同,人是以自身对环境的积极改造获得与自然的统一,维持自己的生存并不断发展自己的,所以,人自成一类,构成了独特的人类存在。人类进化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遗传与变异,而且是历史学意义上的延续与创新,二者的统一正是在实践活动中完成的。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和生存本体。
在实践中,人是以物的方式去活动并同自然发生关系的,得到的却是自然或物以人的方式而存在,从而使人成为主体,自然成为客体。“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54]这表明,实践使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为我而存在”的关系。[55]这种“为我而存在”的关系是一种否定性的矛盾关系,即人类要维持自身的存在,即肯定自身,就要对自然界进行否定性的活动,改变自然界的原生态,使之成为“人化自然”、“为我之物”。与动物不同,人总是在不断制造与自然的对立关系中去获得与自然的统一关系的,对自然客体的否定正是对主体自身的肯定。这种肯定、否定的辩证法使主体与客体处于双向运动中。实践不断地改造、创造着现存世界,同时又不断地改造、创造着人本身。作为人的存在方式,实践当然体现着人的内在尺度以及对现存世界的批判性,包含着人的自我发展在其中。
可以看出,人与自然之间的这种“为我而存在”的否定性关系是最深刻、最复杂的矛盾关系。这种矛盾关系构成了马克思之前众多哲学大师的“滑铁卢”,致使唯物主义对人的主体性“望洋兴叹”,唯物论与辩证法遥遥相对。马克思主义哲学高出一筹的地方就在于,通过对人的实践活动及其意义深入而全面的剖析,使唯物主义与人的主体性统一起来了,唯物论与辩证法因此也结合起来了。辩证唯物主义因此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特征之一。
当马克思主义哲学以科学的实践观为基础把唯物主义与人的主体性、唯物论与辩证法结合起来的同时,也就实现了唯物主义自然观与历史观的统一。这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
通常认为,唯物主义历史观是一般唯物主义原理在社会领域中的推广或运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爱尔维修早就“把他的唯物主义运用到社会生活方面”[56],得到的却是唯心主义历史观。社会生活的特殊性犹如横跨在自然与社会之间的“活动翻板”。在马克思之前,即使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当他们的视线由自然转向社会,开始探讨社会历史时,几乎都被这块活动翻板翻向了唯心主义的深渊。从认识论的角度看,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仍在于以往的哲学家不理解实践活动及其意义,不理解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从实践出发去理解社会以及社会与自然的关系,从而创立了唯物主义历史观。实践的观点不仅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而且是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们为了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为了能够生活,必须进行物质实践,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为了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人与人之间必须互换其活动,并必然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社会关系“不过是他们的物质的和个体的活动所借以实现的必然形式”[57],即使社会生产力本质上也是在人们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中形成的。实践是全部社会关系的发源地和全部社会生活的本质。从根本上说,社会就是在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形成了社会存在和发展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
正因为如此,以往的哲学家,包括旧唯物主义者把人对自然的实践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后,只能走向唯心主义历史观;而马克思从物质实践这一现实基础出发去解释观念以及历史过程,则创立了唯物主义历史观,从而消除了物质的自然与精神的历史对立的神话,实现了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和历史观的统一。“自从历史也得到唯物主义的解释以后,一条新的发展道路也在这里开辟出来了。”[58]离开了历史唯物主义,就不可能产生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因此构成了马克思哲学的又一基本特征。
由此可见,实践的观点的确是马克思哲学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这两个基本特征都是从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本质特征引申出来的,是这一本质特征展开的逻辑要求和理论表现。在哲学史上,马克思第一次把实践提升为哲学的根本原则,转化为哲学的思维方式,从而创立实践、辩证、历史的唯物主义。用实践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为了透显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内含的实践维度及其首要性和基本性,因为“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59];用辩证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为了透显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所内含的辩证法维度及其批判性和革命性,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60];用历史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为了透显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所内含的历史维度及其彻底性和完备性,因为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彻底性和完备性集中体现在历史唯物主义中,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的第一个伟大发现。
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便终结了传统哲学,创立了现代唯物主义,并在整体上优于现代西方哲学的其他流派。
[1]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5、104页。
[2] 同上书,第42页。
[3]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3页。
[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页。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121页。
[6]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4页。
[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12页。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3、164页。
[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59—160页。
[10] 同上书,第161—162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
[1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1—162页。
[1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7、68页。
[1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9页。
[1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页。
[16] 同上书,第75页。
[17] 同上书,第55页。
[1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0页。
[1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2页。
[2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43页。
[21] 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译:《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德国哲学》,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第187页。
[22] 《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84页。
[23] [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10页。
[2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0页。
[2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页。
[26]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38页。
[27] [德]海德格尔:《路标》,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37页。
[28] 《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84页。
[29]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189页。
[3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59页。
[3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16页。
[3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
[3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1页。
[3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8页。
[35] [法]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38—239页。
[36] [法]阿尔都塞:《哲学的改造》,见《视界》第6辑,第168—169页。
[3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2页。
[3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92页。
[3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3页。
[40] 同上书,第44页。
[4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920页。
[4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5、392—393页。
[4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3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23页。
[4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35—236页。
[45] [法]阿尔都塞:《读〈资本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15页。
[4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8页。
[4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68页。
[4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4页。
[49] 同上书,第167—168页。
[50]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7页。
[5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8页。
[5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02页。
[5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Ⅲ,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545页。
[5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31页。
[55]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1页。
[5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5页。
[5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2页。
[58] 同上书,第228页。
[59]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5页。
[60]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