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座印度门就成了历史上兴亡盛衰的见证。
我第一次到孟买来的时候,就曾注意到这一座拱门。我们同殖民主义者相反,不是走进印度门,而是走出印度门。我们从这里乘汽艇到附近的爱里梵陀去看著名的石窟雕刻。石窟并不大,石雕也不多,而且没有任何碑文;但是每一座石雕都是一件珍贵的艺术晶,结构谨严,气韵生动,完全可以置于世界名作之林。印度劳动人民的艺术天才留给我们的印象是永世难忘的。
同样使我们难忘的是当年孟买的印度朋友对我们显示的无比的热情。我们到孟买的时候正逢上印度最大的节日点灯节,记得有一天晚上,孟买的许多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音乐家、舞蹈家,邀请我们共同欢度节日。我们走进了一座大院子。曲径两旁,草地边上都点满了灯烛,弯弯曲曲的两排,让我立刻想到沿着孟买弧形海岸的那两排电灯,那叫做“公主项链”的著名的奇景。我小时候在中国的某一些名山古刹的庙会上,在夜间,曾见过这样的奇景。我们就在这“项链”的中间走过去,走进一个大厅,厅内也点满了灯烛。虽然电灯都关闭了,但厅内仍然辉煌有如白日。大家都席地而坐,看和听印度第一流的艺术家表演绝技。首先由一个琵琶国手表演琵琶独奏。弹奏之美妙我简直无法描绘,我只好借用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几句诗:“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弹奏快要结束的时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打一个比喻的话,就好像暮春的游丝,越来越细,谁也听不出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接着是著名的舞蹈家表演舞蹈。最后由著名的乌尔都诗人朗诵自己的歌颂印中友谊的诗篇。我不懂乌尔都语,但是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激昂动人的表情,特别是那些用三合元音组成的尾韵,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好像是获得了通灵,一下子精通了乌尔都语,完全理解了颂诗的内容。我的心随着他的诵声而跳动,而兴奋。夜已经很深了。我们几次想走,但是,印度朋友却牢牢地抓住我们不放。他们说:“我们现在不让你们睡觉。我们要让你们在印度留一天就等于留两天。你们疲倦,回国以后再去睡觉吧。我们相信,我们到了中国,你们也不会让我们睡觉的。”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印度朋友到了中国,我们不也会同样不让他们睡觉吗?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但是,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如在眼前,朗诵声还回**在我的耳边。印度人民的这种友谊使我们永生难忘。
一讲到人民的友谊,人们立刻就会想到柯棣华大夫。他的故乡就在孟买附近。他哥哥和几个妹妹一直到现在还住在孟买市内。四十年前,日本侵略者百万大军压境,在我们神圣的国土上狼奔豕突,践踏**。中华民族正处于风雨如磐的危急存亡之秋。当时,柯棣华大夫刚从大学医学院毕业。他像白求恩大夫一样,毅然决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抗日战争的前线,穿上八路军的军服,全心全意为伤病员服务。后来他在中国结了婚,生了孩子。终于积劳成疾,死在离开自己的故乡孟买数万里,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的中国。我们不说他病死异乡,因为他并不认为中国是异乡。他是继白求恩之后的另一个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毛主席亲笔为他写了悼词,每个字都像小盆子那样大,气势磅礴,力透纸背。这幅悼词,现在仍然悬挂在孟买他哥哥的家中。二十年前,叶剑英委员长到印度来访问时,曾到过他家,让人把这幅悼词拍了照。我们这一次到孟买来,也到了他家,受到他哥哥和几个妹妹以及所有亲属的极其热烈的款待。我当时坐在那里,注视着墙上毛主席的题词,转眼又看到同样是悬挂在墙上的柯棣华的夭亡了的小孩柯印华的照片,镜框上绕着花环,我真是心潮翻涌,思绪万千,上下古今,浮想联翩。在中印两千多年的友谊史上,无数的硕学高僧、游客、负贩,来往于中印两国之间,共同培育了这万古长青的友谊。但是,像柯棣华这样的人,难道不可以说是空前的吗?毛主席对他作了那样高的评价,真是恰如其分。听说一直到今天,四十年已经过去了,柯棣华生前的许多中国老战友,一提起他来,还禁不住热泪盈眶。什么东西能这样感人至深呢?除了深厚的友谊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呢?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孟买的印度门是历史的见证。它告诉我们,腐朽的邪恶的东西必然死亡。柯棣华的例子又告诉我们,新生的正义的东西必然永存。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孟买又成了中印人民友谊的历史的见证。
今天孟买人民完全继承了柯棣华的遗愿,他们竭尽全力来促进中印传统友谊的发展。我们从新德里乘“空中公共汽车”来到孟买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绝大部分的居民早已进入睡乡。可是机场外面仍然聚集了一千多人,手举红旗,高呼口号。这是什么精神鼓舞着他们呢?马哈拉施特拉邦的邦长会见了我们。孟买市长会见了我们,并且设宴招待。许多知名人士亲自到旅馆来同我们会面。这又是为了什么呢?特别令人难忘的是那个规模极大的群众欢迎大会。举行的地点是在工人区内一个中学的操场上,在操场中间临时搭了一个主席台。参加大会的据说超过一万人,大部分是工人。操场周围高楼上住的也都是工人,他们的家属就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他们也算是大会的参加者。鞭炮齐鸣,红旗高悬。每一个发言者都热烈歌颂印中友谊,会场上洋溢着热情友好的气氛。散会后,印度青年工人臂挽臂形成了两座人墙,让我们从中间走出去。那出色的组织能力和纪律性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我们乘汽车回到旅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们就从“公主项链”下面驶过。那两排电灯,每一盏都像是一颗光辉灿烂的夜明珠,绕着弧形的海岸,亮上去,亮上去,一直亮到遥远的天际。这又让我立刻回想到二十七年前在孟买同印度文学艺术界的朋友共同欢度点灯节时的情景。岁月流逝,而友谊长青。今天我们又到了孟买,受到了同当时一样的甚至是更热烈的款待。我真有点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激动了。
孟买是比较年轻的城市,是一座工业城市。比起科钦来,它只能算是小弟弟。我在过去常常有一种偏见:我愿意访问古老的文化遗迹,而对于新兴工业城市则不太感兴趣。我愿意在断壁颓垣下,古塔佛寺旁,发思古之幽情,怀传统之友谊。顾而乐之,往往流连忘返。然而今天我来到孟买,我发现它同样能够成为历史的见证,同样能让我们怀念古老的友谊。在巍峨的拱门下,在熙攘的马路上,在高矗的大厦旁,在鳞比的商肆间,我们不但可以怀念过去,而且可以瞻望未来。在怀念古老的传统的友谊之余,我们看到站起来的印度人民,想到倒下去的老殖民主义者,看到生气勃勃的鸽群,听到混茫的大海的涛声,真禁不住要“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作为历史的见证的孟买恰恰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重过仰光
从飞机的小窗子里看下去,地面上闪出一团金光,高高地突出在一片浓绿之上。我心里想:仰光到了。
是的,仰光到了。几分钟以后,我们就下了飞机,踏上了这一个美丽的城市的土地。
踏上这里的土地,我心里是温暖的。
又怎么能不温暖呢?我真仿佛同这一个美丽的城市结了缘,在短短十年之内,我这是第六次来到这里了。
第一次是坐船来的。船一转进伊洛瓦底江,就看到远处在云霭缥缈中,有一个高塔耸入蔚蓝的晴空,闪着耀眼的金光。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有名的大金塔,是仰光的象征。
从此,这一座仿佛只能在神话里才能看到的大金塔和这一个可爱的城市就在我心里生了根。
第一次,我在这里住的时间比较长,几乎有三个星期。我走遍了所有的主要街道。我既爱挂满了中国字招牌的华侨聚居的广东大街,它让我想到我们的祖国,说实话,这里的中国味真像国内一样浓烈;我也爱两边长满了绿树的郊区的街道。在这里常常会碰到几头神牛,慢悠悠地在绿树丛中转来转去。我十分欣赏它们那种高视阔步睥睨一切,仿佛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神气。
我参观了所有的应该参观的地方,其中当然包括大金塔。第一次参观这座佛塔的印象是永生难忘的。我赤着脚走过长长的两旁摆满了花摊的走廊,一步步高上去,终于走到大塔跟前。脚踏在大理石铺的地上,透心地凉。这的确是一个很奇妙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大大小小的殿堂,里面坐满各种各样的佛像。许多善男信女就长跪在这些神像面前,闭目合掌,虔心祷祝。有的烧香,有的泼水,有的供鲜花,有的点蜡烛,有的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对佛爷说话吧。对我来说,这些都是十分新鲜有趣的。至于大金塔本身,那真不愧是一个黄色的奇迹。那么大一座东西,身上竟都糊满了金纸,看上去就像是黄金铸成。整个塔闪着耀眼的金光,比从船上看显得强烈多了。这金光仿佛把周围的一切楼阁殿堂、一切人物树木都化成了黄金色,这金光仿佛弥漫了宇宙。
从那以后,我的一切活动仿佛都离不开这一个黄色的奇迹;因为,在全城任何地方,只要抬头,总可以看到它,金光闪闪,高高地突出在一片浓绿之上。
我的活动是多方面的。我曾访问过仰光大学,同教授们会了面,看了学生的宿舍。我曾看过缅甸艺术家的画廊,欣赏那些五光十色的杰作。我曾拜访过作家和电影演员,他们拿出自己精心编演的影片,给我们美的享受。这一切都是使人难忘的,但是最令人难忘的还是这里的华侨。他们有的在这里已经住了几代,有的住了几十年,他们一方面同本地人和睦相处,遵守本地的法令,对于这个国家的建设工作也贡献了一些力量;另一方面,他们又热爱自己的祖国,用最大的毅力来保留祖国的风俗习惯。只要祖国有人来,他们就热情招待。我每次同他们接触,都觉得从他们身上学习了一些东西。
此外,还有一个使我永远不能忘怀的人。他是一个十几岁的缅甸孩子,他在一所豪华富丽的旅馆里当服务员。我曾在这里住过一些时候,出出进进,总看到这个男孩子站在大门内的服务台旁边,瞪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露着一嘴白牙,脸上满是笑容。我很喜欢他,他似乎对我也有一些好感,不久我们就成了朋友。每次我从外面回来,他总跑着迎上去,抢走我手里拿着的东西,飞跑上楼,送到我的房间里。我每次出门,他总跑出去,招呼车辆。我离开这个旅馆的时候,他流露出十分强烈的惜别的情绪,握住我的手,再三说要到北京来看我。
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但是,它却并没有因为过去而被遗忘,而是正相反:我每次走过仰光,总不由自主地要温习一遍,时间越久,印象越深刻,历历如绘,栩栩如生,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
现在我又来到仰光了。一走下飞机,我就下定决心,要把我回忆中的那些人物和地方都再去看上一看,重新温理旧梦。
当天下午,我就到华侨中学去看中国国家男子篮球队同这个中学的校队比赛篮球。在球场上,我遇到了许多华侨界的老朋友,我们握手话旧,喜上眉梢。那些华侨学生,一个个精力充沛,像生龙活虎一般,看了不由地从心里喜爱。他们为欢迎国家篮球队挂了一幅大标语,上面写着:“欢迎祖国来的亲人。”我觉得其中也有我一份,让我一出国就感到无限温暖。
今天早晨,在半睡半醒中,听到楼外面呀呀乱叫,闹嚷嚷吵成一团。我从窗子里看出去:成群的乌鸦飞舞在叶子像翡翠似的大树的周围。它们大声呼喊,震耳欲聋,仿佛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动物,想把世界独占。应该说,我是并不怎样欣赏这种鸟的。但是,在仰光看到这一些浑身黑得像炭精一样的鸟,听到它们哑哑的叫声,我却并不感到多大厌恶。因为它们让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现在不是在世界上任何城市,而是在缅甸的仰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十分珍贵的,我愿意常常保持这种感觉。
大金塔,我当然还是要去拜访一次的。几年没见,我这老朋友似乎越来越年轻了。塔本身大概又重新贴了金,那些小塔也好像是都洗过澡,换上了新衣服,一个个金光闪闪,让人不敢逼视。因为是在早晨,拜佛的人不多,但是也有一些人跪在佛像前,合掌顶礼,焚烧香烛,嘴里祷祝着什么。还有人带着大米来喂鸟,把米一把把地撒在大理石铺的地上。珍珠似的米粒在地上跳动,宛如深蓝色的水面上激起的雪似的浪花。一群鸽子和乌鸦拥挤着,抢着来啄食米粒,吃完再飞上金塔。远远望去,好像是大块黄金上镶嵌了无数的黑宝石。
因为这一次在这里只能停留几天,我们的活动不多。但是我已经很满意了。我怀念的那一些人和那一些地方,我几乎都看到了。我将怀着一颗温暖的心,离开这个美丽的城市,走向离开祖国更远的地方去。如果说还感觉到什么美中不足的话,那就是,我没有能够看到那一个在旅馆里工作的小男孩。我在深切地怀念着他,他什么时候才能到北京来看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