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乡下人,没有见过多大的世面;乡下人的固执与畏怯也还保留了一部分。初到柏林的时候,刚走出了车站,头里面便有点朦胧。脚下踏着的虽然是光滑的柏油路,但我却仿佛踏上了棉花。眼前飞动着汽车电车的影子,天空里交织着电线,大街小街错综交叉着:这一切织成了一幅有魔力的网,我便深深地陷在这网里。我惘然地跟着别人走,我简直像在一片茫无涯际的大海里摸索了。
在这样一片茫无涯际的大海里,我第一次感觉到表的需要,因为它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应当去吃饭,什么时候应当去访人。说到表,我是一个十足的门外汉。在国内的时候,朋友们中最少也是第三个表,或是第四个表的主人。然而对我,表却仍然是一个神秘的东西。虽然有时在等汽车的时候,因为等得不耐烦了,便沿着街向街旁的店铺里张望,希望能发现一只挂在墙上的钟,看看时间究竟到了没有。但张望的结果,却往往是,走了极远的路而碰不到一只钟。即便侥幸能碰到几只,然而每只所指的时候,最少也要相差半点钟。而且因为张望的态度太有点近于滑稽,往往引起铺子里伙计的注意,用怀疑的眼光看我几眼。当我从这怀疑的眼光的扫射下怀了一肚皮的疑虑逃回汽车站的时候,汽车已经开走了。一直到去年秋天,自己要按钟点挣面包的时候,才买了一只表。然而只走了三天,就停下来。到表铺一问,说是发条松了。修理好了,不久又停下来。又去问,说是针有毛病。修理到五六次的时候,计算起来,修理费已经超过了原价,但它却仍然僵卧在桌子上。我便下决心,花了相当大的一个数目另买了一只,果然能使我满意了。这表就每天随着我,一直随我坐上西伯利亚的火车。然而在斯托扑塞换车的时候,因为急着搬行李,竟把玻璃罩碰碎了。在当时惶遽仓促的心情下,并不觉得是一个多大的损失,就把它放在一个茶叶瓶里,又坐了火车。当我到了这茫无涯际的海似的柏林的时候,我才又觉到它的需要了。
于是在到了的第三天,就由一位在柏林住过二年的朋友陪我出去修理。仍然有一张充满了魔力的网笼罩着我的全身。我迷惘地随了他走,终于在康德街找到了一家表铺。说明了要换一个玻璃罩,表匠给了我一张纸条。我只看到上面有黑黑的几行字的影子,并没看清是什么字。因为我相信,上面最少也会有这表铺的名字和地址;只要有名字和地址,表就可以拿回去的。他答应我们第二天去拿,我们就跨出了铺门。
第二天的下午,我不愿意再让别人陪我走无意义的路,我便自己出发去取表。但是一想到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取呢,立刻有一团迷离错杂的交织着电线的长长的街的影子浮动在我的眼前。我拿出那张纸条来看,我才发现,上面只印着收到一只修理的表,铺子名字却没有,当然更没有地址。我迷惑了,但我却不能不找找看。我本能地沿着康德街的左面走去,因为我虽然忘记了地址,但我却模模糊糊地记得是在街的左面。我走上去,我把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每个铺子的招牌上,每一个铺子的窗子里。我看过各种各样的招牌和窗子,我时时刻刻预备着接受这样一个奇迹,蓦地会有一个表字或一只表呈现到我的眼前。然而得到的却是失望。我仍然走上去,康德街为什么竟这样长呢?我一直走到街的尽端,只好折回来再看一遍。终于在一大堆招牌里我发现了一个表铺的招牌。因为铺面太小了,刚才竟漏了过去。我仿佛到了圣地似的快活,一步跨进去,但立刻觉得有点不对。昨天我们跨进那个表铺的时候,那位修理表的老头正伏在窗子前面工作。我们一进去,他仿佛吃惊似的把一把刀子掉在地上,他伏下身去拾刀子的时候,我发现他背后有一架放满了表的小玻璃橱。但今天那架橱子移到哪儿去了呢?还没等我这疑虑扩散开来,主人出来了,也是一位老头。我只好把纸条交给他,他立刻就去找表。看了他的神气,想到刚才自己的怀疑,我笑了。但找了半天,表终于没找到。他用手搔着发亮的头皮,显出很焦急的样子。他告诉我,他的太太或者知道表放在什么地方,但她现在却不在家。让我第二天再去。他仿佛很抱歉的样子,拿过一支铅笔来,把他的地址写在那张纸条的后面。我只好跨出来,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安定,当我踏着暮色走回去的时候,对着这海似的柏林,我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个杂念缭绕的夜,我又在约定的时间走了去。
因为昨天究竟有过那样的怀疑,所以走在路上的时候,我仍然注意每一个铺子的招牌和窗子里陈列的东西,希望能再发现一个表铺。不久我的希望就实现了,是一个更要小的表铺。主人有点驼背。我把纸条递给他,问他,是不是他的。他说不是。我只好走出来,终于又走到昨天去过的那铺子。这次老头不在家,出来的是他的太太。我递给她纸条。她看到上面的字是她丈夫写的,立刻就去找表。她比老头还要焦急。她拉开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橱子;她把每一个纸包全打开了;她又开亮了电灯,把暗黑的角隅都照了一遍。然而表终于没找到。这时我的怀疑一点都没有了,我的心有点跳,我仿佛觉得我的表的的确确是送到这儿来的。我注视着老太婆,然而不说话。看了我的神气,老太婆似乎更焦急了。她的白发在电灯下闪着光,有点颤动。然而表却只是找不到,她又会有什么办法呢?最后,她只好对我说,她丈夫回来的时候问问看;她让我过午再去。我怀了更大的疑惑和不安走了出来。
当天的过午,看看要近黄昏的时候,我又一个人走了去,一开门,里面黑沉沉的,我觉得四周立刻古庙似的静了起来;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动的声音。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两个影子从里移动出来。开了灯,看到是我,老头有点显得惊惶,老太婆也显然露出不安的神气。两个人又互相商议着找起来,把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全找到了,但表却终于没找到。老头更用力地用手搔着发亮的头皮,老太婆的头发在灯影里也更颤动得厉害。最后老头终于忍不住问我了,是不是我自己送来的。这问题真使我没法回答。我的确是自己送来的,但送的地方不一定是这里。我昨天的怀疑立刻又活跃起来。我看不到那个放满了表的小玻璃橱,我总觉得这地方不大像我送表去的地方。我于是对他解释说,我到柏林还不到四天,街道弄不熟悉。我问他,那纸条是不是他发给我的。他听了,立刻恍然大悟似的噢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很匆忙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条,同我给他的纸条比着给我看。两者显然有极大的区别:我给他的那张是白色的,然而他拿出的那一叠却是绿色的,而且还要大一倍。他说,这才是他的收条。我现在完全明白了我走错了铺子。因为自己一时的疏忽,竟让这诚挚的老人陪我演了两天的滑稽剧,我心里实在有点不过意。我向他道歉,我把我脑筋里所有的在这情形下用得着的德文单字全搜寻出来,老人脸上浮起一片诚挚而会意的微笑,没说什么。然而老太婆却有点生气了,嘴里吐噜着,拿了一块橡皮用力在我给她的那张纸条上擦,想把她丈夫写上的地址擦了去。我却不敢怨她,她是对的,白白地替我担了两天心,现在出出气,也是极应当的事。临走的时候,老头又向我说,要我到西面不远的一家表铺去问问,并且把门牌写给我。按着号数找到了,我才知道,就是我昨天去过的主人有点驼背的那个铺子。除了感激老头的热诚以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沿着康德街走上去,心里仿佛坠上了一块石头。天空里交织着电线,眼前是一条条错综交叉的大街小街,街旁的电灯都亮起来了,一盏一盏沿着街引上去,极目处是半面让电灯照得晕红了起来的天空。我不知道柏林究竟有多大,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在柏林的哪一部分。柏林是大海,我正在这大海里漂浮着,找一个比我自己还要渺小的表。我终于下意识地走到我那位在柏林住过两年的朋友的家里去,把两天来找表的经过说给他;他显出很怀疑的神气,立刻领我出来,到康德街西半的一个表铺里去。离我刚才去过的那个铺子最少有二里路。拿出了收条,立刻把表领出来。一拿到表,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我仿佛亲手捉到一个奇迹。我又沿了康德街走回家去。当我想到两天来演的这一幕小小的喜剧,想到那位诚挚的老头用手搔着发亮的头皮的神气的时候,对了这大海似的柏林,我自己笑起来了。
听诗——欧游散记之一
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很早的时候,就常有一幅影像在我眼前晃动:我仿佛看到一个垂老的诗人,在暗黄的灯影里,用颤动幽抑的声音,低低地念出自己心血凝成的诗篇。这颤声流到每个听者的耳朵里、心里,一直到灵魂的深深处,使他们着了魔似的静默着。这是一幅怎样动人的影像呢?然而,在国内,我却始终没能把这幅影像真真地带到眼前来,转变成一幅更具体的情景。这影像也就一直是影像,陪我走过西伯利亚,来到哥廷根。谁又料到在这沙漠似的哥廷根,这影像竟连着两次转成具体的情景,我连着两次用自己的耳朵听到老诗人念诗。连我自己现在想起来,也像回忆一个充满了神奇的梦了。
当我最初看到有诗人来这里念诗的广告贴出来的时候,我的心喜欢得直跳。念诗的是老诗人宾丁(RudolfG.Binding),又是一个能引起人们的幻想的名字。我立刻去买了票,我真想不到这古老的小城还会有这样的奇迹。离念诗还有十来天,我每天计算着日子的逝去。在这十来天中,一向平静又寂寞的生活竟也仿佛有了点活气,竟也渲染上了点色彩。虽然照旧每天一个人拖了一条影子,走过一段两旁有着粗得惊人的老树的古城墙,到大学去;再拖了影子,经过这段城墙走回家来;然而心情却意外地觉得多了点什么了。
终于盼到念诗的日子,从早晨就下起雨来。在哥廷根,下雨并不是什么奇事。而且这里的雨还特别腻人,有时会连着下上七八天,仿佛有谁把天钻上了无数的小孔似的,就这样不急不慢永远是一股劲地向下滴。抬头看灰黯的天空,心里便仿佛塞满了棉花似的窒息。今天的雨仍然同以前一样,然而我的心情却似乎有点不同了。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仿佛正有一个幸福就在不远的前面等我亲手去捉,在灰黯的不断漏着雨丝的天空里,也仿佛亮着幸福的星。
念诗的时间是在晚上。黄昏的时候,就有一位在这里已经住过七年以上的朋友来邀我。我们一同走出去,雨点滴在脸上,透心地凉,使我有深秋的感觉。在昏暗的灯光中,我们摸进女子中学的大礼堂。里面已经挤了上千的人,电灯照得明耀如白昼。这使我多少有点惊奇,又有点失望。我总以为念诗应该在一间小屋中,暗黄的灯影里,只有几个素心人散落地围坐着;应该是梦似的情景。然而眼前的情景却竟是这样子。但这并不能使我灰心,不久我就又恢复了以前的兴头,在散乱嘈杂的声影里期待着。
声音蓦地静下去,诗人已经走了进来。他已经似乎很老了,走路都有点摇晃。人们把他扶上讲台去,慢慢地坐在预备好的椅子上,两手交叉起来,然而不说话。在短短的神秘的寂静中,我的心有点颤抖。接着说了几句引言,论到自由,论到创作,于是就开始念诗。最初的声音很低,微微有点颤动,然而却柔婉得像秋空的流云,像春水的细波,像一切说都说不出的东西。转了几转以后,渐渐地高起来了。每一行不平常的诗句里都仿佛加入了许多新的东西,加入了无量更不平常的神秘的力量。仿佛有一颗充满了生命力的灵魂跳动在里面,连我自己的渺小的灵魂也仿佛随了那大灵魂的节律在跳动着。我眼前诗人的影子渐渐地大起来,大起来,一直大到任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只剩了诗人的微颤又高亢的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飘了来,宛如从天上飞下来的一道电光,从万丈悬崖上注下来的一线寒流,在我的四周舞动。我的眼前只是一片空濛,我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化成了灰,化成了烟;连自己也仿佛化成了灰,化成了烟,随了那一股神秘的力量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多久以后,我的四周蓦地一静,我的心一动,才仿佛从一阵失神里转来一样,发现自己仍然坐在这里听诗。定了定神,向台上看了看,灯光照了诗人脸的一半,黑大的影投在后面的墙上。他的诗已经念完,正预备念小说。现在我眼前的幻影一点也不剩了,我抬头看了看全堂的听者,人人都瞪大了眼睛静默着。又看了看诗人,满脸的皱纹在一伸一缩地跳动着:我们很容易看出这位老人是在怎样吃力地读着自己的作品。
小说终于读完了。人们又把这位老诗人扶下讲台,热烈的掌声把他送出去,但仍然不停,又把他拖回来,走到讲台的前面,向人们慢慢地鞠了一个躬,才又慢慢地踱出去。
礼堂里立刻起了一阵**:人们都想跟了诗人去请他在书上签字。我同朋友也挤了出去,挤到楼下来。屋里已经填满了人。我们于是就等,用最大的耐心等。终于轮到了自己。他签字很费力,手有点颤抖,签完了,抬眼看了看我,我才发现他的眼睛是异常地大的,而且充满了光辉。也许因为看到我是个外国人的缘故,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但没等我说话,后面的人就挤上来,把我挤出屋去,又一直把我挤出了大门。
外面雨还没停,一条条的雨丝在昏暗的路灯下闪着光,地上的积水也凌乱地闪着淡光。那一双大的充满了光辉的眼睛只是随了我的眼光转,无论我的眼光投到哪里去,那双眼睛便冉冉地浮现出来。在寂静的紧闭的窗子上,我会看到那一双眼睛;在远处的暗黑的天空里,我也会看到那双眼睛。就这样陪着我,一直陪我到家,又一直把我陪到梦里去。
这以后不久,又有了第二次听诗的机会。这次念诗的是卜龙克(HansFriedriechBlunck)。他是学士院的主席,相当于英国的桂冠诗人。论理应该引起更大的幻想,但其实却不然。上次自己可以制造种种影像,再用幻想来涂上颜色,因而给自己一点期望的快乐。但这次,既然有了上次的经验,又哪能再凭空去制造影像呢?但也就因了有上次的经验,知道了诗人的诗篇从诗人自己嘴里流出来的时候是有着怎样大的魔力,所以对日子的来临渴望得比上次又不知厉害多少倍了。
在渴望中,终于到了念诗的那天。又是阴沉的天色,随时都有落下雨来的可能。黄昏的时候,我去找到那位朋友,走过那一段古老的城墙,一同到大学的大讲堂去。
人不像上次多,讲台的布置也同上次不一样。上次只是极单纯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这次桌子前却挂了国社党的红地黑字的旗子,而且桌子上还摆了两瓶乱七八糟的花。我感到深深地失望的悲哀。我早没有了那在一间小屋中暗黄的灯影里只有几个人听诗的幻想,连上次那样单纯朴质的意味也寻不到踪影了。
最先是一个毛手毛脚的年轻小伙子飞步上台,把右手一扬,开口便说话。嘴鼻子乱动,眼也骨碌骨碌地直转。看样子是想把眼光找一个地方放下,但看到台下有这样许多人看自己,急切又找不到地方放;于是嘴鼻子眼也动得更厉害。我忍不住直想笑出声来。但没等我笑出来,这小伙子,说过几句介绍词之后,早又毛手毛脚地跳下台来了。
接着上去的是卜龙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这屋里,只从前排的一个位子上站起来就走上台去。他的貌相颇有点滑稽。头顶全秃光了,在灯下直闪光。嘴向右边歪,左嘴角上一个大疤。说话的时候,只有上唇的右半颤动,衬了因说话而引起的皱纹,形成一个奇异的景象。同宾丁一样,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开始念自己的诗。但立刻就给了我一个不好的印象。音调不但不柔婉,而且生涩得令人想也想不到,仿佛有谁勉强他来念似的,抱了一肚皮委屈,只好一顿一挫地念下去。我想到宾丁,在那老人的颤声里是有着多样大的魔力呢?但我终于忍耐着。念过几首之后,又念到他采了民间故事仿民歌作的歌。不知为什么诗人忽然兴奋起来,声音也高起来了。在单纯质朴的歌调中,仿佛有一股原始的力量在贯注着。我的心又不知不觉飞了出去,我又到了一个忘我的境界。当他念完了诗再念小说的时候,他似乎异常地高兴,微笑从不曾离开过他的脸。听众不时发出哄堂的笑声,表示他们也都很兴奋。这笑声延长下去,一直到诗人念完了小说带了一脸的微笑走下讲台。
我们又随着人们挤出了大讲堂,外面是阴暗的夜。我们仍然走过那段古城墙,抬头看到那座中世纪留下来的古老的教堂的尖顶,高高地刺向灰暗的天空里去,像一个巨人的影子。同上次一样,诗人的面影又追了我来,就在我眼前不远的地方浮动。同时那位老诗人的有着那一双大而有光辉的眼睛的面影,也浮到眼前来。无论眼前看到的是一棵老树,是树后面一团模糊的山林,但这两个面影就会浮在前面。就这样,又一直把我送到家,又一直把我送到梦里去。
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每在不经心的时候,一转眼,便有这样两个面影一前一后地飘过去,这两位诗人的声音也便随着缭绕在耳旁;我的心立刻起一阵轻微的颤动。有人会以为这些纠缠不清的影子对我是一个大的累赘,然而正相反,我自己心里暗暗地庆幸着:从很早的时候就在眼前晃动的那幅影像终于在眼前证实了。自己就成了那影像里的一个听者,诗人的颤声就流到自己的耳朵里、心里,灵魂的深深处,而且还永远永远地埋起来。倘若真是一个梦的话,又有谁否认这不是一个充满了神奇的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