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恐惧(1 / 1)

在探索任何神经症问题的更深层次意义时,我们很容易在复杂的迷宫中失去方向。这没什么不正常,因为我们不能指望能够在理解神经症的同时回避其复杂性。不过,我们如果时时以旁观者的角度观察,以此找回我们的大局观,就会有所助益。

我们已经一步步追踪了保护体系形成的过程,也已经看到了一个个防御机制是如何建立起来,最终形成相对稳定的机制的。其中给我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这一过程耗费的巨大精力,让我们不禁要问,到底是什么驱使着一个人沿着如此坎坷的路走下去,让他愿意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我们自问,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这一体系如此僵化、难以改变?整个过程的动力难道仅仅是对基本冲突破坏力的恐惧吗?通过类比,我们或许可以找到较为清晰的答案。和其他任何类比一样,这里用于对比的事物并非完全相同,因而只能在最宽泛的层面进行比较。假设有个人的历史不甚光彩,靠着装腔作势混进了一个社群,那他当然会生活在过去面目被人揭穿的恐惧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处境转好,结交了一些朋友,坐稳了某个职位,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他珍惜自己的新环境,也就不由得生出新的恐惧,害怕失去这一切美好的事物。他为自己受人尊敬而感到骄傲,这份骄傲使他远离了不堪的往事。他为慈善事业,甚至为老熟人大笔捐款,想以此抹去旧日的痕迹。与此同时,他的人格发生变化,使他陷入新的冲突,结果,他靠伪装最终获得了新生,可新生活却成为他内心紊乱状态中的一股暗流。

所以,在神经症患者建立起来的体系里,基本冲突依然存在,只是已经改头换面:在某些方面有所改良,在其他方面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基于这一过程内在的恶性循环,随之而来的冲突就更为紧迫。使冲突更为尖锐的是这样一个事实:每个新的防御阵地都进一步损害了他与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如前所见,这都是滋生冲突的土壤。不只如此,新的元素,不论用何种幻象加以包装(爱情或成功,已经形成的疏离或已经建立的形象),开始在其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因此,对另一套秩序的恐惧应运而生,害怕某个事物会有损这些财富。一直以来,他不断疏远自我,使自己越来越无力去提升自我、摆脱困境。惰性乘虚而入,取代了方向明确的成长。

这一保护体系高度僵化,所以也高度脆弱,进而会引发新的恐惧。其中之一便是担忧其平衡会被打破。这一体系虽然能带来一种平衡感,但这种平衡极不稳定。患者本人的意识层面并不知道这一威胁,但他能以多种途径情不自禁地感受到。经验已经教会他这一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随时可能莫名其妙地冲破保护体系,或怒发冲冠,或兴高采烈,或垂头丧气,或疲惫不堪,或浑身不自在。这些经历加在一起,让他感到不确定,感觉无法完全靠自己立足,如履薄冰。此外,他内心的不平衡也可能表现在走路等姿势上,或者表现为在任何要求肢体平衡性的活动中缺乏技巧。

这种恐惧最具体的表现在于对自己发疯的恐惧。这种恐惧到达一定程度后,就会成为最主要的症状,驱使患者寻求精神医学上的帮助。在这种情况下,患者会有冲动去不负责任地做各种“疯狂”的事情,这些事情本质上大多是有破坏性的。而他又会压抑这种冲动,这就必然产生恐惧。然而,对发疯的恐惧并不意味着这人会真的发疯。通常这种恐惧转瞬即逝,且只会在极度痛苦时出现。其刺痛最深之处,在于对理想化形象的一场突然袭击,或者说是不断累积的紧张状态(最常见的原因是无意识的狂怒)使得过度自控遭遇威胁。例如一位女士,相信自己既镇定又勇敢,但当她身处困境,感到忧虑无助或暴怒不已时,她就会立刻惊恐万分。她的理想化形象,原本像一道钢箍把破碎的人格束在一起,此刻却突然崩裂,让她独自担心人格会碎一地。我们已经谈到,孤僻型人格者被从避难所里拽出来,不得不与人近距离接触时,一种恐惧会笼罩着他——比如不得不参军或与亲戚住在一起。这种恐惧也可以表现为对发疯的恐惧,在这种情况下,事实上精神病会进入发作期。在精神分析中,当患者费尽千辛万苦构建起来了内心的伪和谐,却突然发现自己分裂了,那么类似的恐惧也会出现。

无意识的怒火加剧了对发疯的恐惧,这种情况最为频繁,可见于精神分析中:当这种恐惧已经退去,残留的痕迹变成忧虑,驱使他不能自已时去骂人、打人,甚至杀人。于是,他会害怕在睡着后或在酗酒、麻醉以及性**的影响下犯下暴行。一方面,这种怒火本身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以挥之不去的暴力冲动这一形式出现于无意识层面,与任何影响无关;另一方面,它也可能是完全无意识的——在这种情况下,患者只觉茫然的恐惧从天而降,并可能伴有流汗、头晕或者眩晕恐惧的症状,这表明他内心深处对暴力冲动可能失控的恐惧。这种无意识的怒火外化后,患者可能会害怕雷暴、鬼魂、窃贼、蛇等,也就是说,害怕他身边一切潜在的破坏力。

但是,对发疯的恐惧毕竟相对少见。表现得最为明显的,则是对心态失衡的恐惧。通常,这种恐惧会以更隐蔽的方式发挥影响。它看起来模糊不清,会被日常生活里的任何改变激化。受它支配的人,若要出门、搬家、跳槽或者雇新用人等,就会深感困扰。他们会尽可能避免这种改变。改变对稳定的威胁可能是导致患者回避精神分析的一个因素,尤其是患者已经找到了一种让他感觉良好的生活方式。讨论精神分析是否明智时,他们真正面对的问题乍一看很合理:精神分析会不会把他们的婚姻连根拔起?会不会让他们失去工作能力?会不会让他们易怒?会不会干涉他们的宗教信仰?我们会看到,这样的问题部分取决于患者的绝望,他觉得这样冒险不值得。但他的顾虑背后还有一层忧虑:他希望别人能保证精神分析不会打破自己的平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有把握认为这一平衡极为微妙,所以这次分析将很难开展。

精神分析医生给得了患者他要的保证吗?不,医生给不了。每次分析都必然让人一时心烦意乱。然而,精神分析医生可以做到的是,对这些问题追根溯源,向患者解释他到底怕的是什么,并告诉他精神分析医生会打破他现有的平衡,但这会让他有机会建立根基更为稳固的新平衡。

保护体系引发的另一个恐惧是害怕暴露。其根源在于维护、发展这一体系所涉及的很多伪装。未解决的冲突有损其德行,这可以用来描述这些伪装。为此,我们只需指出,神经症患者对人对己都看起来与其真实形象不同——更和谐、更理性、更慷慨、更强势或更无情。暴露在自己面前和暴露在他人面前相比,很难说患者到底更害怕哪个。在意识层面,他更在意的是他人,他越是外化这种恐惧,就越焦虑,怕被人看穿。他会说这种情况下,他的自我认知并不重要,只要外人不知道,他就能自己发现问题,自己加以控制。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这确实是他意识到的感觉,并且显示出他的外化程度有多大。害怕暴露可以表现为患者模糊地觉得自己在虚张声势,这一恐惧也可能与某种特质有关,这一特质与真正困扰患者的问题则关系甚远。有的人会害怕自己不够聪明、不够能干、不够有教养、不如自以为的那样有魅力,转而害怕某些其性格中实际不具备的品质。所以有个患者回忆说,他进入青春期后,总害怕自己在班里第一的位置完全是靠着故弄玄虚得到的,这种恐惧挥之不去。每次转学他都会认定这下要被逮住了,即使他再次名列前茅,这种恐惧也阴魂不散。他的心绪让他困惑,但他却始终找不到原因。他看不透自身问题所在,因为他的思路与实际情况南辕北辙:他害怕暴露完全与智力无关,只是被转移到了这方面而已。实际上,真正影响他的是,他无意识地伪装成一个不在乎成绩的好小伙,内心却受强烈的破坏性需求困扰,总想去打败别人。这一幻象相应地泛化了。对被当成骗子的恐惧总是与某些客观因素相关,但通常与其自认为有关的因素不同。其症状突出表现为脸红或害怕脸红。由于患者害怕被戳穿的是无意识的虚伪,如果精神分析医生没有发现患者害怕被发现的事物,便转而想要发现患者感到屈辱,故而加以掩盖的经历,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患者可能并未隐藏任何这种经历。随后,患者便越来越害怕自己有什么严重的缺点,潜意识里便不愿揭露它。这种局势诱导其自我审视、自我谴责,并不会产生建设性成果。他可能会进一步细说自己的风流韵事或者破坏性冲动。但只要精神分析医生没有认识到患者陷于冲突之中,而他自己也只是注重解决冲突的一个方面,那么患者对暴露的恐惧就会依然存在。

对神经症患者而言,任何情境只要意味着考验,就会激起他对暴露的恐惧,包括新入职、新交友、新入学、参加考试、参加聚会或者哪怕是参加讨论这种会让他露脸的活动。患者在意识层面以为自己害怕失败,实际上却与暴露有关,因此也就无法以成功来缓解。患者只是觉得自己这次“侥幸过关”,但下一次呢?万一失败了,他只会更加相信自己素来名不副实,这次总算被逮住了。这种感觉引起的一个结果便是害羞,特别是在任何新的场合。另一个结果便是,受人喜欢、得人赞赏时,患者会变得警惕。这样的人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认为:“现在他们喜欢我,但是如果他们了解了真正的我,就不会这样了。”自然,这种恐惧对精神分析有影响,毕竟分析的具体目的就是“探求”。

每一种新的恐惧,都需要一套新的防御机制。为抵御对暴露的恐惧而建设的防御机制,则分属相反的类别,并取决于整个人格结构。一方面,患者有一种回避各种测试的倾向,如果无法回避,那他就倾向于留有余地、自我控制、戴上别人看不透的面具;另一方面,患者在无意识中努力伪装得更为完美,不必再担心暴露。后一种心态不只是防御,攻击型人格者也会运用华丽的伪装影响自己想要利用的人。任何想要质疑他们的人,必将遭遇狡猾的反击。我这里指的是公开的虐待狂。后面我们会看到这一特质是如何融入整个结构的。

回答了这两个问题后,我们应该就能理解对暴露的恐惧:他害怕被揭穿的是什么?以及,如果他暴露了,他害怕的是什么?第一个问题我们已经回答了。为了回答第二个问题,我们必须先处理源自保护体系的另一个恐惧,即害怕被无视、被羞辱、被嘲讽。尽管这一摇摇欲坠的体系是平衡被打破的主要原因,且各种无意识的伪装滋生了对暴露的恐惧,但对羞辱的恐惧则来自受损的自尊。我们已经从其他角度触及了这一问题。制造理想化形象、外化行为都是在努力修补受损的自尊,但如前文所述,二者只能带来更深的伤害。

如果我们鸟瞰全局,看一看神经症病情发展过程对自尊有何影响,就会看到两对此消彼长的关系变化。虽然真实的自尊水平下降了,但一种脱离现实的骄傲感却越来越强——为自己如此优越、如此进取、如此特别、如此无所不能或如此无所不知而骄傲。在另一对此消彼长的关系中,我们可以发现神经症患者的真实自我不断矮化,而他人的形象不断膨胀,像巨人的塑像一般。压抑、约束、理想化和外化侵蚀了大部分自我,个人无法看到真实的自己,觉得自己几乎就是一个缥缈的影子。与此同时,他既需要他人又畏惧他人,使得他人在他眼中不但更为可畏,也更为必需。因此他自己的重心就更多地落在了他人而非自己身上。于是患者会向他人让步,将原本自己理所当然的权利转让给他人。其效果即过度重视他人对自己的评价,而轻视了自我评价。这使得他人的意见具有了压倒一切的影响力。

上述各种心理活动综合起来,会导致神经症患者面对他人的无视、羞辱、嘲讽时极度脆弱。每个神经症患者都有这些心理活动,所以患者在这些方面的超敏感状态也最为常见。如果认识到了对被无视的恐惧有很多来源,我们就会发现,别说根除这种情况,哪怕只是缓解都绝非易事。它只可能随着整个神经症病情的好转而好转。

总而言之,这种恐惧的结果是:神经症患者会带着敌意远离他人。但更重要的是,这种恐惧彻底剪断了患者希望的翅膀。他们不敢寄予他人任何期望,不敢给自己设定任何高远的目标,也绝不敢接近看起来更高贵的人。即使真的有益,他们也不敢发表意见;即使有创造性才华,他们也不敢展露;他们不敢展露魅力,不敢给人留下印象,不敢谋求更好的职位,如此种种。一旦遇到这些方面的**,他们便生怕受人嘲讽,便被迫退缩,偏安一隅以保留自尊。

比上述恐惧更难觉察的,是上述所有恐惧及神经症病情发展中其他各种恐惧的浓缩版,即害怕自己的任何改变。患者抵触一切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主要会表现出两种极端态度:或者让整件事变得云山雾绕,感觉改变会在未来某个令人目眩的瞬间奇迹般发生;或者急于求变,但其实尚缺乏理解。第一种情况下,他们有这样的念头:“浅尝辄止地发现问题或者承认不足就够了。”可要想实现自我,他们就必须真正地改变自己的心态和动力,一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感到震惊、不安。他们总能看到这个观点是正确的,但总又无意识地抵触它。相反的姿态则是无意识中假装改变了。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厢情愿的想法,来自患者对自身任何瑕疵都无法容忍的态度,但这也取决于其无意识的全能感,仿佛想让困难消失的念头,便足以将其驱散。

害怕改变其实是害怕事情会变得更糟,换句话说,就是害怕失去自身的理想化形象,变成已经被拒绝的自我,变得和别人一样,或被精神分析掏空灵魂,只剩躯壳。害怕未知,害怕被迫放弃既有的安全机制与满足感,尤其害怕追逐那些自称能带他解脱的鬼影。最终,患者会害怕无力改变。我们之后讨论神经症患者的无助感时,可以更好地理解这种恐惧。

所有恐惧都源自未解决的冲突。但只要最终目标是整合人格,我们就不得不直面这些恐惧。此外,这些恐惧也会阻碍我们面对自我。这些暂时的苦难,是我们得救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