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工作中有这样的困惑,在跟同事交流很多问题的时候,我明明觉得自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当场也再三确认,可最后执行出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事后一了解,原来是对某个词、某个概念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同样是轴心时代的大哲人,为什么孔子和柏拉图对于诗歌的态度不一样呢?
孔子说起诗歌,评价可高了,他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在搞教学活动的时候,诗歌是重要教材,后世也都相信,流传到今天的《诗经》三百篇,是孔子亲手编订的。
再来看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他比孔子小一百多岁,但是大体上还算是一个时期的人吧。柏拉图说,要把诗人赶出城邦,他还罗列了诗人的几条罪状,说诗人的作品对真理没什么价值,而且还摧残理性,迎合人性中最低劣的部分。
那么他俩到底谁对谁错?
他俩的意思其实是一样的,用今天话说,都是“我要反三俗”。
柏拉图时代看到的诗歌是什么样的?是《荷马史诗》那样的长篇叙事诗,我们可以理解成一种有韵律的评书。评书讲究的是故事性和角色刻画,越热闹、越扣人心弦就越好。如果再要迎合两三千年前普罗大众的下流趣味,“三俗”的作料一定不少,毕竟是一种商业活动。古希腊的诗人什么样?大体上我们可以把他们想象成在各个城邦走街串巷的鼓书艺人。所以,从维护正统文化价值观的角度,我们就可以理解柏拉图为什么要把诗人赶出城邦了。
那再来看孔子时代的诗歌。今天我们看到的《诗经》其实是一项正式文化制度的成果,这个制度叫“采诗”。周朝刚刚建立的时候,可没有现代传媒,连知识分子和官僚集团这些群体都没有,那中央政权怎么了解各地民情呢?根据汉代的何休给《春秋公羊传》作注中的说法,朝廷养了一些孤寡老人,让他们摇着木制的铃铛,就是“木铎”,到民间去采集诗歌。一听见谁唱歌、作诗,就记录下来,然后把采集来的诗歌汇集到朝廷的乐官那里,由乐官进行整理。朝廷就可以根据民间的诗歌来了解民情。《诗经》中的“风”就是这么来的。
这个做法一直持续到汉代,朝廷还正式设立“乐府”,到民间采诗。后来因为儒家知识分子阶层的形成和官僚制度的成熟,不再需要这项制度了,但是乐府作为一种诗歌题材保留了下来,我们熟悉的《木兰诗》《孔雀东南飞》都是典型的乐府诗。
这么一梳理你就明白了,不是说中国从来没有三俗诗歌,而是因为特定的政治目的,能被选出来呈报给中央留存下来的诗歌,自然而然淘汰了三俗的东西。所以,中国诗歌的传统,从源头上就没有“三俗”的问题。
试想一下,假如柏拉图当年面对的是中国的这种诗,他又怎么会主张驱逐诗人呢?所以孔子和柏拉图对诗的主张其实一样,都想弘扬正能量,之所以表现不同,是因为他们生存的社会状况不同,诗本身不一样。
之所以这能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我最近也在被一个问题困扰,就是语言的局限性。
同样是“诗歌”这个词,表面上看孔子和柏拉图的观点对立,但是一旦深入它的文化背景中,你又会发现这个对立压根就不存在。语言是人类发明出来的交流工具,而这个工具引起的误解和它造成的沟通相比,一点也不少。
其实,对于语言表达扭曲原意,人类一直是比较警惕的。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一辈子没有留下一个字的作品,因为他认为写作是一场骗局,写作是不可信的,只是娱乐,并且会让人失去本身记忆的能力,变得只能依靠外在的文字符号而非自身的通道去理解知识。
中国的儒家也有类似的警惕性。后世儒家有一些重要的命题,比如“人性”和“天道”的问题,孔子在活着的时候从来不提。
孔子的学生子贡就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不是这些命题不重要,而是这些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能心授,不能形诸语言文字,一旦写成文字,就会引发误解,脱离原意。那后来写没写呢?写了,是孔子的孙子子思写的,这就是著名的四书之一,《中庸》。
朱熹在注解的时候就说,《中庸》本来是孔子向门人传授的心法,但是子思担心时间久了失传了,没办法才把它写下来。这就是我们人类的处境,明知道语言文字会歪曲原意,但是为了交流,又不得不用语言文字。
那统一语言有用吗?没用。统一语言过去能解决绝大部分沟通问题,所以秦始皇才要搞“书同文车同轨”。但是在现代社会,就像我们刚才举的“诗歌”那个例子揭示的,统一语言已经没有用了,是语言背后的语义不能统一。现在我们面对的问题,已经不是语言的方言化问题,而是一个认知方言化的问题。
比如,如果你现在说一个词“吃鸡”,有的人认为就是吃一只鸡,有的人就知道那是打游戏。真正的分岔是在背后的认知。
最近我在工作中就有这样的困惑。在跟同事交流很多问题的时候,我明明觉得自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当场也再三确认,可最后执行出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事后一了解,原来是对某个词、某个概念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刚开始我还怀疑是不是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出了问题。后来这种情况发生得多了,我才知道这不是表达能力问题,这就是“认知方言化”的问题。
为什么商业界那么多大小老板,包括小团队的领导,都经常感慨手下人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不是他们笨,而是即使我们是在干同一件事,但是我们接受的信息太凌乱了,每个人对目标、任务、方法的认知都在飞速地分离。这个过程,就像是用同一种语言的人只要稍有阻隔,就会演化出方言,时间一长,互相之间就听不懂了。
更引申一步,这个问题可能也在改变企业存在的意义和使命。过去,一个企业完成对资源的整合,主要就是机器设备和人员产品的整合。但是现在,大量创新的使命摆在面前,整合的对象变了,变成了人。更准确地说,是变成了整合人的认知。
所以现在的企业就有两个新目标:
第一,不断创新认知,主动让自己的认知方言化。比如我们公司在生产内容的过程中,就出现了很多只有我们自己人才懂的新词,“投影法”“还原法”“左手一挥法”等等。不是我们保守商业秘密,这些词我们都写在了品控手册里,但是说实话,如果不是天天和我们在一起工作,想准确理解这些词的意思,还是不容易。
第二,不断在内部统一认知。这个过程没有什么取巧的办法,就是得天天在一起,天天说、日日讲,像国家推广普通话那样,把最新的认知尽可能地普及到全员。
对外,制造认知方言化。对内,对抗认知方言化。这不是新麻烦,这是现在企业的新使命。有句话说得好,现在一个企业的终极产品,已经不是产品和服务了,而是你之所以能做出这个独特的产品和服务,别人连抄袭都抄袭不了的背后那一组独特的知识,那一组企业内部共享、且在不断生长的方言化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