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中国文人的世界里,世界万物都被符号化,所有的符号都有无穷的意义纵深,每一层意义纵深,都被拿来和其他意义杂交,编织在一起,形成新的意义。这在中国古典诗词里就称之为典故。
诗歌可以创造一个世界,我们把这个逻辑再往前推一步,你想过没有,诗歌本身就是个世界?
在中国诗歌中,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一首诗,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主题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吵了上千年也没个结果,但是它就是一首很有名的诗。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李商隐的《锦瑟》。
历来说李商隐的人,对这首诗总是津津乐道,但是只要追问它的主题,就只能是一通瞎猜。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古典文学的老师就说,别猜了,猜对了李商隐也不能活过来对你点头说yes,恭喜你答对了。这种诗,你就吟诵,感受它的音韵之美就好了。当时我听到这个言论,内心真的是崩溃的。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多美。这就够了。
其实李商隐还有十几首无题诗,也是这样。我们都知道的那首“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就是无题中的一首。也是音韵美妙,但是不知所云。其实也不只是李商隐,杜甫的著名的《秋兴八首》也有点这个意思,意义并不那么明朗,但仍然是千古绝唱。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老师当年那句话还是说得不确切。名作的主题不明确现象的确存在,但绝不仅仅是因为诗音韵美好,还因为它是一个符号网络。我们就来解释一下。
这就要说到中国文化的特殊性了。
其他文化的语言文字基本都是一体化的,就是说,文字是从属于语音的。文字的作用只是为了把语音记录下来。但是中国的文字不同。商代的那些甲骨文,它出现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记录语言,从它诞生的时候就是一套带有神秘性质的符号系统。
此后,中国文化的发展,文字和语音是两套独立的系统。开始,不是所有的语音都有文字可以记录。反过来一样,不是所有的文字,都有对应的语音。
我记得有很多这样的甲骨文。其中有一个字,意思是“一个女人出门被毒虫给咬死了”,这么一组意思只是一个字。这个字,当然就没有对应的语音。这样的字,后来消失了,但是类似的文化现象,在中国一直都有。
比如,你见过那个把“招财进宝”四个字组合成的一个符号吧?它没有对应的读音。当然,也可以发明读音了。比如陕西人吃的biangbiang面,但是这个读音是臆造的,这个字本身就是个符号。如果你看过道士画的符,你就明白这种语言文字分开发展的特点是什么意思了。
当然,后来随着文化的发展,留存下来的符号,都有了读音。但是这个裂缝并没有弥合,中国文化中符号和读音仍然是两个平行发展的系统。我们现在看到的古代文言文,不是因为我们离古代远了才看不懂,古人要想运用文言文,跟我们现代人一样,也得经过艰苦的长期的训练,他们平时也不那么说话。所以才有白话和文言的分野。
理解了这个原理,你就明白了,为什么中国没有创世史诗。
古希腊文明有《荷马史诗》,巴比伦文明有《吉尔伽美什》、印度文明有《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都是大长篇。但是中国呢,创世神话盘古开天地,就那么几个字,而且成型还非常迟。
过去,我们都觉得这是中国文化的一种遗憾,我们没有美好的、长篇的创世史诗。但是,理解了中国文字的独特来源,你就知道,这一点也不奇怪。其他文明的文字都是记录声音的,当然,说书人说多少,就记下来多少,这个说书人也说,那个说书人也说,创世史诗当然就像胡子一样越长越长。而中国文字,一开始就独立发展,有创世传说记下来,也就是寥寥几个字。
那是不是在文学上,中华文明就技不如人呢?恰恰相反,我们发展出来的独特的符号系统,是一棵不断成长的树,后人在一些原始符号上,不断往上叠加意义,不断重新阐释,变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语词的、符号的、语言的丛林。
举个**的例子,**就是一种植物,但是中国人一路把“**”这个符号不断演化。到了屈原,一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的品格立即就变得高尚起来;接着,陶渊明一句“采菊东篱下”,马上让**有了隐士的品格;再来,孟浩然一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又成了秋天的象征;杜甫一句“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又代表了悠悠岁月;到了晚唐,黄巢的一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又有了冲天的杀气;到了明朝,梅兰竹菊,号称四君子,**的文化意义进一步丰富。
一提起这个**的“菊”字,有中国文化修养的人,瞬间能联想到的符号,几乎是无穷丰富的,意蕴复杂到了极点。
都说外国人学中文难,难在哪儿,就在这里。认字只要记忆力好并不难,难的是,逐步走入这个符号的原始森林。那个深度,是没有尽头的。
在一个中国文人的世界里,世界万物都被符号化,所有的符号都有无穷的意义纵深,每一层意义纵深,都被拿来和其他意义杂交,编织在一起,形成新的意义。这在中国古典诗词里就称之为典故。法国哲学家罗兰·巴特说,“书面语言就是一些符号的纺织品”,这用在中国诗词上,非常贴切。就是像锦缎一样的纺织品,各种原始符号被杂交在一起。
理解了这个过程,你就明白了,为什么中国的诗歌到了唐朝就能极盛。那些符号像大树一样,开枝散叶,不断地长,不断地长到枝繁叶茂,到了唐朝,中国文字的遣词造句的表现力达到一个高峰。那为什么唐朝之后衰落了呢?不是文人的创造力衰落了,而是符号意义堆叠到了一个负担太重的程度。
晚唐诗人李商隐,用典故用得已经到了让后来的注释者都受不了。有人嘲笑李商隐,说他作诗就像“獭祭鱼”。什么意思呢?传说,水獭这种动物有一种习惯,经常把捕到的鱼陈列在岸上,像陈列贡品一样。这叫獭祭鱼。这用来说李商隐写诗时,也要把书铺得满地都是,干吗?找典故。所以,后来中国的诗人就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唐后无典”,唐朝之后的事,咱就别当典故写在诗里了,那是谁都受不了的军备竞赛。咱们比学问,就用唐朝之前的典故就好了。
理解了中国符号、语言、典故的这个由来,我们再回头看李商隐的《锦瑟》,你还觉得它的主题不明还是个问题吗?就说其中的一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短短14个字,其中包含的符号:庄子、庄生梦蝶、庄子所在的楚国、梦境、望帝杜宇、杜宇幻化的杜鹃鸟、蜀国、春天、庄子所代表的清醒、放达、杜鹃啼血的故事代表的愤恨、哀伤。所有这些东西化合在一起,何况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深度。
为什么没有明确主题的诗,就像《锦瑟》也能是好诗?有没有主题有那么重要吗?
这个足够繁华富庶的符号丛林,本身就是一个足够大的世界,一个有诗情的人、一个有欣赏能力的读者,就足以在里面流连忘返了。所以一首好诗就是一处桃花源,你在里面可以住上好几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足与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