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诗词(1 / 1)

《江雪》:隔绝外物、独享美好

人性不变,我们心灵中那些柔软的、容易被触动的地方就不会变。在十几个字、几十个字的篇幅里,就可以体味吟赏古往今来人类最美好的情感,这是我们中华文化中的人独享的福分。

我们来试着解决一个棘手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今天还要读古诗词?

你可能会说,这还不简单,因为古典诗词很美。对,可是你发现没有,古典诗词的美我们越来越难欣赏。造成这个现象,至少有两个原因。

首先是音韵的变化。很多古诗的读音和我们今天的普通话已经有很大的不同。比如说,苏东坡那首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你听,句子是很美,但是几乎没有押韵。我们念起来,跟散文差不多。因为这首词用的是入声字做韵脚的,今天的普通话没有入声字,已经读不出来韵律了。

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隔壁班中文系的北方同学,因为北方方言没有入声字,所以要痛苦地背诵入声字表,我们这些南方同学看见了就笑话他们。因为南方方言中,几乎完整地保存了入声字的读音。很多用入声字押韵的古诗词,用我们家乡话念起来,韵味就出来了。而北方同学就没有这个福分。

音韵变化,不仅是押韵的问题,对诗意本身也有影响。比如,王维的那首著名的《观猎》里的两句诗“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用普通话念下来,你会觉得就那么回事。但如果用粤语念一遍,感觉完全不同了。在粤语发音中,这十个字里有四个字是g打头的舌根音,七个字是ng韵母,这叫舌根浊鼻音。在广东话中你是不是感受到了那种强劲的风声和打猎时候拉弓放箭的声音?但是,一旦回到普通话,这个意境就没有了。

还有一点变化,也让我们今天欣赏诗词的能力下降了,就是古代诗人写作时的很多情境,今天已经没有了。比如,送别诗,这是古诗当中的一大类,围绕送别这个情境,中国人发展出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符号系统。比如,古诗中一提到杨柳的“柳”,通常都和送别有关,因为“柳”的发音和留下来的“留”近似。

金陵酒肆留别

李白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

淮上与友人别

郑谷

扬子江头杨柳春,

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

君向潇湘我向秦。

可是今天一看,别说柳树了,就是送别这个场景也快没有了。19世纪的欧洲文学里还经常有火车站“月台送别”的场景,这叫月台文学,也是因为那是生离死别的地方,情感张力特别大。但是今天坐高铁连站台票都不卖了,因为没有必要了。你上了火车,两个人还是想念,接着微信里聊啊。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人不再分成眼前的人和离别的人,而是分成通信录里的人和不认识的人。除了异地恋的恋人和空巢老人,离别这种情感,几乎已经从当代人的词典里删掉了。

由此你想,古诗当中的一大部分,不仅送别诗,连怀远诗这类想念远方的人的诗也没有情感基础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欣赏这些诗歌的情感基础会不会被抽空呢?

那倒也不会。因为文学的作用,本身就不是让我们了解那些熟悉的东西,而是让我们体验那些不熟悉的东西,这样诗词才能丰富我们的体验,扩展我们的生命。所以这些场景即使消失了,但是它们对应的生命体验不会消失。

何谓生命体验不会消失?我们来举个例子。著名的送别诗:

送元二使安西

王维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种送别,尤其送别还要摆酒的场景今天不存在了。但是你读这首诗,真的只有送别吗?

整首诗的关键在这个“更”字,劝君更进一杯酒。这分明是这场送别酒,已经喝到最后阶段了。其他劝酒的词,已经说完了,这才拿出了最后一个理由,你再喝上一杯吧,因为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奇怪了,既然有这个“更”字,前面几杯酒的劝酒词是什么呢?其实就是这首诗的前两句嘛。

我们还原一下这个诗意:来,我先敬你第一杯,因为“渭城朝雨浥轻尘”,早上刚刚下过雨,空气多清新。来,我再敬你第二杯,因为“客舍青青柳色新”,此情此景,将来多值得怀念。就这么一直喝到无话可说,不得不分别了,这才奉上最后一杯酒,“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体会一下这种话语的节奏感,前两句劝酒词藏在了写景的句子里。然后,更进一杯酒,那种分别的无奈,那种不忍说出口但是最后又不得不说出口的话,西出阳关无故人,最后还是脱口而出了。整首诗这样排布,力道才足。

我们今天即使没有送别这种情景,送别也不摆酒了,但是这种教科书级别的对语言节奏感的把握,只要人性不变,我们对这种高妙节奏感的感受力就不会下降。这就是我们今天还要读这首诗的原因。

这样的例子再举一个。也是著名的诗: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这首诗,根本就不是写景诗,因为万径人踪灭,这个场景是没有观察者的,只有“孤舟蓑笠翁”。这是所谓的“造境之诗”,是诗人凭空造出来的一个情境,绝不是写实的写景。

如果非要说场景熟悉我们才能欣赏得了诗词,那《江雪》这首诗,古人也欣赏不了,因为压根就没有人亲眼见过这个情境啊。

自古至今,那么多人觉得这首诗好,他们从这首诗里得到了什么?我觉得,是一种独享权,独自享受美好东西的权力。

千山鸟飞绝,把天上的事物隔绝开来;万径人踪灭,把人间的事物隔绝开来;孤舟,把此地的同类隔绝开来;蓑笠,人在蓑笠之中,把外界环境也干脆隔绝了。这还不够,还要加上一场雪,还要有一场寒,把可能的纷扰也隔绝开来。所有这些词,都是为了隔绝外物的,把这些词都拿走了,就剩两个字,“独钓”——一个老翁,不着急,专注于此刻的目标。

我自己干活干到所谓有心流的时候,也就是浑然忘我、完全沉浸在此刻创造的愉悦的时候,最容易蹦到脑子里的诗就是这首《江雪》。

欣赏这首诗不需要江,也不需要雪,只要我在隔绝外物、独享美好的时刻,这首诗就是为我写的。

人性不变,我们心灵中那些柔软的、容易被触动的地方就不会变。在十几个字、几十个字的篇幅里,就可以体味吟赏古往今来人类最美好的情感,这是我们中华文化中的人独享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