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自由主义和“男女共同参画”(1 / 1)

如前文所述,新自由主义改革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改革像嵌入既得利益集团的楔子,很可能将其一分为二、破碎瓦解。另一方面,新自由主义对于非既得利益群体也有相同效果。新自由主义改革对于前者来说是威胁,对于后者来说是机会。前者是“老爹”和“老爹预备军”,而女性归属于后者。对于目前仅仅因为“是个女的”就被歧视的女性来说,新自由主义给她们增加了更多选项,提供了更多机会。

我之前阐述过,新自由主义对“男女共同参画”政策来说具有亲和性。新自由主义政权试图让有能力的女性像男人一样工作,让没那么能干的女性也能成为“好用的”一次性劳动力。它推行鼓励女性就业的政策,而一部分女性劳动者的确欢迎这样的变化。

一方是站在时代风口上的新势力,另一方是生活在立足点崩塌的恐惧之下,既得利益岌岌可危的旧势力……不难想象,后者会对前者抱以怎样的嫉妒和怨恨。没落的男人们因改革失去了既得利益者的地位,而成为新贵的女人们因改革获得了新的利益。二者之间的对立逐渐成为社会瞩目的焦点。

随着新自由主义男女共同参画政策的推进,失势者开始“攻击女性”。以坚持自我的女强人为象征的女权主义自然就成了攻击目标。这些女性是新自由主义改革中的胜利者。她们不婚不育,无须背负养家糊口的责任,在综合职岗位上与男性拿着同样的薪水。她们是不折不扣的精英女性。即使她们准备结婚,那些低收入男性也不会进入她们的法眼。她们轻易离婚,不生孩子,加剧少子化,破坏日本家庭制度的传统……总之,她们是众矢之的。

特别是步入21世纪之后,在新自由主义改革的影响下,男性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这样的“攻击女性”现象也变得越发激烈。此时,逐渐成为攻击目标的就是“以年轻男性的牺牲为代价,从新自由主义改革中受益的女性”。女性刚刚在社会上站稳脚跟,攻击就如潮水般涌来,这无疑是一种反动,一种保守逆流(Backlash)。

在海外,伴随着女权主义的传播,保守逆流也如影随形地出现。苏珊·法露迪[5]于1991年出版了《保守逆流:对美国女性不宣而战》(伊藤由纪子、加藤真树子译,新潮社,1994年)。这意味着同样的事情也曾在美国发生。可以说,日本的新自由主义改革迟到了20年,那么保守逆流也将迟到20年。这也意味着日本的女权主义同样迟到了20年,直到21世纪初,女权主义的影响力才被社会察觉。从保守逆流(攻击女性)的出现这一事实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日本的女权主义已经被社会公认为一种势力,其力量已经大到无法被无视的程度。逆风是实力之证。虽说如此,女权主义也绝不可小觑对手的实力。

“攻击女性”不是保守(conservative),而是反动(reactionary)。二战后日本最优秀的保守派思想家江藤淳曾有言道:“保守是无言的思想。”这是因为保守主义是维持现状的思想,是抗拒改变的态度。维持现状的最好做法,就是无为。四处散播肤浅言论的保守主义者到处都是,而江藤先生这种真正的保守主义者面对他们只能苦笑。那些新兴的保守主义吹鼓手认为保守主义的危机已经降临。他们自觉已被逼到万劫不复之地,因而大声疾呼,试图守护旧有的价值观。

这种危机感的存在与否,是区分保守与反动的标志。顾名思义:反动反动,又反又动。他们在既有变化的刺激之下活动起来。这些人怀着身处劣势、背水一战的危机感。他们不是守旧派,而是“新保守派”,是比保守主义者更极端的“反动”势力。

此时此刻,女性就是最顺手的攻击目标。女性们不仅是乘风而上的新贵,还有国策“男女共同参画”傍身,仿佛保守派的法宝——日之丸大旗都被她们夺取,披在了身上。

面对全球化的巨大力量,以及在其中维护现有体制的政、商、官的权力复合体,新保守派绝无胜算。而“女强人”在时代浪潮中狐假虎威,是在改革中受益的弱者。因此,新保守派瞄准女性这个目标,重拳出击。不向真正的强敌发起挑战,而是找来软柿子捏个够,这就是他们的剧本。

从前文可以清楚地看出,这是个完全基于妄想的剧本。第一,女性真的是新自由主义改革的受益者吗?这非常值得怀疑。第二,女权主义绝不可能支持新自由主义改革。第三,“女强人”中既有女权主义者,也有持其他立场的人;既有李逵,也有李鬼。这个妄想的剧本包含着一种对“多管闲事、不守妇道的碍眼女人”的朴素爹味反感,这种反感无非是一种很容易引起朴素共鸣的不讲道理的负面情绪。

新保守主义者搞错了真正的敌人。是新自由主义改革给了女性机会,而不是女性自己将他们的利益夺走。这一事实的背后是席卷各国的全球化大潮。新自由主义改革是各国适应全球化大变革的战略之一。既得利益不保的“输家”会怨恨获得新机会的“赢家”,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们真正应该攻击的是推进改革的政界、商界和官僚界的社会精英。这种该出手时不出手的现象,正是丸山真男[6]提出的“压抑转移原理”在起作用。

弱者面对无法战胜的强大对手,就会产生“怨恨”这种负面情绪(顺带一提,面对势均力敌或者实力更弱的对手,相应的负面情绪是“愤怒”)。当负面情绪被绝对的权力差距压抑,无法表达时,人们就会寻求出口,向更弱者撒气,这就是所谓“压抑转移”。因此,在旧日本军队中,将官欺负士官,士官欺负士兵,士兵欺负文职人员,乃至把慰安妇当成出气筒,如此递进,弱者挥刀向更弱者。

谈到丸山真男,就令人联想到一位网评人赤木智弘[7]。赤木凭靠《想把丸山真男暴打一顿——31岁,自由职业者,愿望是战争》一文一举成名。他就是在“社会差距拉大”的煽动下成长起来的“失落的一代”评论家。他叫嚣战争、全民皆兵以弥合差距。这些“妄想”在爹味充斥的群体中颇受关注。他的文章里面有这么一段话:

“作为一个31岁的日本男人,比起那些在日外国人、女性和因为经济复苏随随便便就能找到工作的年轻人,我应该更受尊重。如果社会右倾化,无论你是自由职业者还是无助的贫困劳动者阶层,都能重获做人的尊严。”[8]

他的观点是国家主义、排外主义、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大杂烩。以种族、性别、年龄决定地位的属性主义原本和新自由主义的优绩主义水火不容,但新自由主义不仅孕育出这种不满情绪,还能反过来加以利用。